可是因為秦朝末年的連年戰火,當時的詩書典籍散遺大半,劉徹接受的是漢家教育,而非戰國末年的王孫公子教育,兩邊壓根就不搭界,他能輔導個什麼?
第二天上午,趙政的先生前來授課,嬴政了解過進度如何之後,無需書簡,便默背著為趙政講解,旁征博引,字字珠璣,接連講了一個時辰,方才悠悠停下。
劉徹:“……”
到了下午,自有人帶公子出門騎馬——當然是一匹小馬。
高祖、李世民、朱元璋友善的看著劉徹,說:“你要是覺得這方麵比我們行,讓你上也可以。”
劉徹:“……”
劉徹反手一個嘴巴拍在自己臉上:“我有什麼資格上?我是廢物啊!”
……
忽然間添了幾位良師益友,又有那位不知名姓、不辨麵目的男子在一旁鞭策,邯鄲的生活好像也平添了幾分意趣。
趙姬發現兒子近來仿佛開朗了些,也更加勤勉於功課,欣然之餘,又有些兒子逐漸長大、逐步遠離自己的失落。
傍晚她返回家中,往內室去探望兒子,便見年幼的趙政跪坐在桌前翻閱書簡,神情專注,聚精會神。
趙姬看得微笑起來,放輕動作,等到趙政看完那一卷書,發現母親來了之後,方才笑盈盈近前去將他抱住。
“晚上就不要看書了,”她愛憐的撫著兒子發頂,說:“仔細傷了眼睛。”
趙政依偎在母親懷裡,嘟囔道:“隻看了一小會兒,很快就要睡了。”
趙姬幾次三番受辱,也要保全兒子,趙政屢次與街頭孩童打架,也是要用自己的拳頭維護母親的尊嚴。
縱然日後這對母子會有諸多齟齬,然而此時此刻,他們是彼此的依靠,是對方心裡最重要的人。
內室裡母子倆有說有笑,氣氛和睦,空間裡嬴政默然不語,眸光追憶,說不清的緬懷,還是傷感。
高祖溫和道:“若是覺得難過,便不要看了。”
他們是可以屏蔽掉外界一切,不看不聽的。
嬴政知道他是一番好意,卻拒絕道:“不必,我沒有那麼脆弱。”
頓了頓,他道:“父親辭世之後,我為秦王,阿母為帝太後,此後我便是秦王,而非嬴政,阿母她,卻隻當自己仍舊是趙姬,而非帝太後。”
他輕輕搖頭,沒有再說下去。
……
日子一天天過去,趙政逐漸長大。
秦趙之間的關係始終沒有和緩,趙姬母子在趙國的待遇也始終平平,嬴子楚雖幾次派遣使節前去問候,然而趙姬心裡的絕望卻一日更比一日深重。
往王公貴戚家中獻舞時,那些嘲弄而憐憫的目光密密麻麻的落在她身上,趙姬心生驚疑,很快便得知嬴子楚在鹹陽又得新寵,甚至有了兒子的消息。
她強撐著不曾在大庭廣眾之下露怯,歸家之後,馬上抱著兒子痛哭出聲。
“你阿父忘記我們了嗎?!”
趙姬搖晃著兒子稚嫩的肩膀,目光驚慌而絕望,難掩憤恨:“他不要我,也不要你了?你可是他的長子,生來就要繼承秦王之位的!算師明明說我可以享用榮華,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嬴子楚身邊有了彆的女人,且還不止一個,他膝下又有了彆的兒子承歡,而那些女人會給他生更多的孩子。
就像是秦王興長平之戰時不在意異人這個孫兒一樣,來日秦太子會在意他們母子倆嗎?
嬴子楚還會記得他們母子倆嗎?
趙姬滿心絕望,耳朵裡充斥著夢想破碎的聲音,甚至於忘記了兒子今年也隻有六歲而已,發瘋似的發泄著自己內心的痛苦。
趙政任由母親搖晃自己,一言不發。
趙姬被他的眼神刺痛了:“你這麼看著我做什麼?!”
趙政冷靜的看著她,說:“哭沒有用。對著我哭,更沒有用。”
趙姬氣極反笑:“你是在嘲笑我嗎?你以為失去一切的隻有我?你阿父不隻是有了彆的女人,還有了彆的兒子!那孩子隻比你小四歲,是你阿父離開我們的第二年生的,他在秦宮長大,深得夏夫人寵愛,日日承歡膝下,你知道你失去了什麼嗎?!”
“我什麼都沒有失去。”
趙政平靜道:“阿父會是秦王,而秦王從來不會隻屬於一個女人,也不會隻有一個兒子。祖父那麼寵愛華陽夫人,不也有眾多姬妾和二十多個兒子?所以,即便阿父仍舊留在邯鄲,這個結果也仍然不會改變。”
趙姬怔怔的看著他,竟說不出什麼話來。
趙政則繼續道:“阿母,趙國人會放我們走嗎?”
趙姬被他這樣冷靜而理智的態度震懾,竟也認真思忖,回答起來:“若是會放我們走,早就放了,又怎麼會等到今天?”
趙政又道:“阿母,趙國人會殺死我們嗎?”
趙姬愣了幾瞬,搖頭道:“除非再次爆發大戰,否則,怕也不會。”
趙政道:“等到阿父繼位,不,甚至不需要阿父繼位,隻需要等阿父坐上太子之位,趙國人就會送我們回去。”
趙姬的心緒平複下來,半是震顫、半是驚詫的看著兒子,問:“為什麼?”
“為了示好我們,也結好秦國。”
趙政道:“為阿父誕下次子的那位夫人出身韓國,若阿父為太子,你我母子不得返,阿父必立次子為繼承人,這對趙國有什麼好處?相反,若將你我母子送回,我二人皆與趙國有淵源,於趙豈非大有好處?且秦國這幾年厲兵秣馬,意圖東征,若阿父為太子,妻兒俱被束縛趙國,這不是現成的發兵理由?長平之戰後,趙國國力大衰,必然不敢與秦國爭鋒。”
趙姬一向聽兒子教導兒子課業的先生稱讚他幼而聰敏,卻不知他竟有這般遠見卓識,心驚膽戰之餘,又平添幾分喜意,撫著他麵頰,喜愛非常:“我兒天資這般聰穎,豈是成蟜所能比擬?若你阿父得以聽聞你今日之言,決計不會立其餘兒子為繼承人!”
空間之內,嬴政閉眼靜聽趙政言辭,也不禁輕輕頷首。
趙政卻道:“阿母,你同阿父相處的時日更久,阿父可是絕情負義之人?”
趙姬聽得微怔,神情黯然,遲疑幾瞬,搖頭道:“他,他在趙國時,待我不薄,你又是他的長子,自然格外疼愛。雖說當年離開邯鄲時將你我母子拋下,可當今之世,又有哪個王孫會為了妻兒放棄逃命的機會?”
她與嬴子楚的結合本就是美色和利益的交換,無關愛情,異地處置,趙姬同樣不會拋棄性命隻為一家團聚,故而方有此言。
趙政聽罷,便道:“若真是如此,你我母子不僅沒有失去什麼,反而還會有所得。”
人對於自己付出過感情的人會格外看重,女人是這樣,兒子更是這樣。
他是長子,在阿父心裡必定是不一樣的,更不必說他在阿父看顧下長到三歲——世間有幾個王孫公子能被父親照看到三歲?
若不是阿父那時候在邯鄲為質,一家三口患難與共,又有當日逃離趙國時不得不拋下妻兒的愧疚,阿父怕也不會格外看重他們母子,時常遣使前來問候了。
他說:“阿母應當每隔幾月致信阿父,不言哀怨,隻言情思,告訴他我們在這裡一切都好,勿要惦念,來日必定有一家團聚之時。”
趙姬雖不懂政務,卻通男女情愛,聞言如何會不明白?
當即滿口應下,又摟住他肩,喜不自勝:“政兒,阿母的心肝!你這頭腦,當真是勝過阿母萬千!”說完,便忙不迭出門去寫信。
方才被阿母發狠捏過的肩膀仍在作痛,趙政抬手輕揉兩下,一向沉靜的麵容上少見的顯露出幾分黯然。
他望著不知何時出現在內室之中的玄衣男子,忽的輕笑起來:“這就是為王的必經之路嗎?”
嬴政笑了一下,並不答他。
趙政的目光卻隨之堅定起來。
是的,這就是為王的必經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