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在胡家的地盤上,整日裡活的小心翼翼,連帶著兩個孩子小小年紀就承受了那麼多這個年齡不該承受的壓力,要在母親麵前強顏歡笑,還要在祖母長輩們麵前表現的分外乖巧懂事,為母親爭奪幾分微博體麵……
這固然是一片孝心,體貼入微,但對於何氏這個母親而言,又是怎樣的錐心之痛!
何氏故意加重腳步,走入內室,果然聽內裡床上動靜瞬間消失,忍俊不禁走上前去,她抬手將床帳收起,向兩個明顯裝睡的孩子道:“睜開眼吧,娘有話要問你們。”
胡康林跟胡皎皎抬手捂住眼睛,五指張開兩條縫,從裡邊偷偷摸摸的覷著母親神色。
何氏好笑道:“睡不著也彆硬睡,正好咱們娘仨說幾句話。”
略頓了頓,又用方才那中年文士說的那席話來問一雙兒女。
胡皎皎是女兒,相較於胡康林這個長孫,在胡老太太處並不很受重視,也更加能體諒到母親這些年的不易與辛酸,當即便道:“我要跟娘走,跟舅舅一起去京城!娘在這個家裡活的這麼辛苦,我跟哥哥也不開心,還不如去跟著舅舅過活呢,再差也不會比這兒更差了!”
末了,又快意道:“姑姑真的嫁去費家做妾了?還是哭著去的?活該!當初她來勸娘的時候有那麼多話講,滿嘴冠冕堂皇的大道理,說什麼費家姑娘是祖母的救命恩人,不能輕慢,這時候叫她替自己親娘去報恩,她怎麼又哭了?怎麼不說百善孝為先,國朝以孝治天下了?!”
“還是老話說得對,針不紮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
她哼了一聲,道:“舅舅乾得漂亮,那句話怎麼說的來著,用她自己的法子來治她自己——”
胡康林道:“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沒錯,”胡皎皎點頭道:“就是這句話!”
相較於胡皎皎打小就顯露出的爽利性格,胡康林便要溫和許多。
何氏低聲問兒子:“康林,你怎麼想?”
胡康林道:“聖人說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一報還一報罷了,沒什麼好說的。”
胡皎皎急道:“哥哥,誰讓你說這個了,娘是問你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京城舅舅家!”
“我跟娘一起走。”
胡康林堅定道:“娘隻有我們,我們也隻有娘。兒子又不是傻子,這些年來胡家待我們母子三人如何心知肚明,好容易舅舅來了,娘終於有機會脫離樊籠,怎麼可能繼續留在這兒?我們一起走!”
何氏聽一雙兒女說完,眼眶濕熱,險些落下淚來,伸臂將他們擁住,哽咽道:“有你們這席話,娘死也無恨!”
……
何氏母子三人在內院敘話,高祖與胡家娘倆在前堂寒暄,胡氏乘坐的小轎搖搖晃晃,行駛在前往費家的路上。
關於未來的夫婿人選,胡氏心裡有過無數個期盼。
胡家的確是日薄西山,但破船也有三千釘呢,她的堂姐能嫁給兗州都督做填房,她沒道理不能嫁入豪強之家做主母啊!
可是現在一切都完了!
聘書沒有,合婚庚帖沒有,一頂簡陋的小轎,甚至連身上這件正紅色的喜服都是暫時偷來的,明早不見天日就要過期。
樁樁件件都在提醒她,你不是正妻,隻是隨意被打發過去的一個妾侍而已。
胡氏早先挨了高祖一巴掌,臉頰高高腫起,雖然也化了妝,但是根本無從遮掩,現下雖是辦喜事,就此出閣,但她臉上卻沒有半分喜色,上好的胭脂打在臉上,也仍舊遮掩不住來自肌理深處的慘白與絕望。
嫁去費家那等破落門第做妾,跟死了有什麼區彆?
胡氏想拒絕,然而麵對雪亮刀鋒的時候,話到嘴邊,又給咽下去了;她想逃走,身邊卻是防衛嚴密的扈從,根本插翅難逃。
她坐在喜轎裡破口大罵,眼淚流的像河水一樣凶,哭花了臉上妝容,也叫她此時形容變得愈發狼狽。
絕望像是一波高過一波的浪頭,徑自將她淹沒。
胡氏罵完了,又開始痛哭,開始懊悔,開始回想自己堂堂胡家的嫡女、兗州都督繼妻的堂妹,怎麼會落到今天這等地步。
何氏,歸根結底,都是因為何氏這個嫂嫂!
胡氏想起了自己這些年來對嫂嫂的欺辱,依仗母親索取嫂嫂嫁妝時的跋扈,還有數日之前,義正言辭的用救命之恩來綁架嫂嫂,迫使她不得不接納費氏這個平妻……
胡氏悔不當初。
“是我錯了,我對不起嫂嫂!!!”
她嚎哭著掀開轎簾,向隨行的扈從們哭求道:“我真的知道錯了,送我回去,我給嫂嫂磕頭賠罪,送我回去啊!我不要去給費家人做妾!送我回去!!!”
沒有人理睬她。
這頂小轎注定會在不久之後抵達費家。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道理就是這麼簡單。
……
胡氏走了多久,就哭了多久,而胡老太太這個胡氏生母,心裡難道便會很舒服嗎?
何氏是兒媳婦,是彆人的女兒,死活她都不在乎。
不,甚至說兒媳婦能早點死了才好呢,到時候她的嫁妝不就都成了胡家之物?
但是自己的女兒就不一樣了,那是自己懷胎十月生下的親生骨肉,磕了碰了受了委屈,當娘的心裡都跟著一抽一抽的疼!
這會兒自己金尊玉貴的女兒被迫離家,去給那個破落門戶家裡做妾,對於胡老太太而言,生生將心肝剜出來丟到地上踩,也不過如此了。
廚房很快送了酒菜前來,扈從們檢驗之後,呈了上去。
胡光碩麵如土色坐在下手,費卓雖為兒子納了一個嬌妾,但臉色也不十分好看,胡老太太僵硬如一尊木偶,呆坐在兒子身邊,儘力控製住自己情緒,不要當場發瘋,指著何震魁那王八蛋破口大罵。
酒桌上四個人各懷心思,隻有高祖是真的高興,相隔老遠,都能聽見他豪邁粗獷的笑聲。
他親自起身幫胡老太太斟酒,後者一個激靈,忙道不敢。
“哎喲,您可彆這麼說,”高祖道:“您是長輩,又是我妹妹的婆母,這些年來舍妹承蒙您關照,我這個當兄長的是感恩戴德,給您倒酒,您就受著,您當得起!”
他雖然辦的不是人事,但這張嘴裡邊說出來的話卻是真真好聽,隻是胡老太太有前幾次的教訓在,又怎麼敢放肆得意?
手持酒杯,戰戰兢兢半晌,到底也沒能扛住,手一哆嗦,酒杯落地,應聲而碎,酒水撒了一地。
高祖嘖嘖道:“老太太,您這是怎麼了?看著身體還挺硬朗的,怎麼連個酒杯都拿不住?”
他示意婢女去收拾殘局,哈哈笑道:“總不會是被我嚇到了吧?不能啊,我這麼體貼和善的小輩,有什麼嚇人的?”
胡光碩笑的僵硬,費卓臉上諂媚笑容也帶著一股子塑料感,二人心照不宣的對視一眼,謙卑的低下頭,半個字都不敢說。
胡老太太雖也見過些世麵,但真正跟殺伐決斷、征戰疆場的當世之雄麵對麵坐在一起卻還是頭一遭,更彆說她這些年來可勁兒作踐人家妹妹,心裡邊打的主意就是趕緊把何氏弄死了自己好接管她的嫁妝。
這時候對上何震魁,她怎麼能不心虛懼怕?
胡老太太額頭上全都是汗,見證過親生女兒的下場之後,就知道何震魁有意用軟刀子割肉殺人,這時候既有了這個引子,便豁了出去,“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聲求饒:“大將軍饒命!我這些年是做了些錯事,待令妹也有些……是我不好,老糊塗了,我該死,我對不住令妹,您著人請她來,我當著您的麵給她磕頭賠罪——”
她既跪了下去,胡光碩哪裡還頂得住,一屁股沒坐穩跌到地上,旋即便屁滾尿流的爬上前去,極儘諂媚討好之態:“大哥,是我混蛋,我對不起夫人,您罵我幾句、打我幾下消消氣……隻是兩個孩子還小,夫人也不能沒有丈夫,求大哥饒妹夫一命,用後半生來彌補夫人和兩個孩子啊!”
“欸,你們這是乾什麼?不知道的見了,以為我是什麼殺人如麻的惡人呢!”
高祖趕忙招呼左右:“還不快把老太太和光碩攙扶起來!”
左右聞聲近前,可胡老太太和胡光碩如何敢起?
母子二人對視一眼,隻低三下四道:“我們二人有錯在先,向您賠罪也是應當,大將軍若不寬恕,我們是決計不敢起身的。”
高祖聽得笑了,撚起一顆花生米送進嘴裡,慢慢咀嚼:“老太太說的是心裡話?”
胡老太太見他終於不再拿腔作調了,就知道此事有門,喜的幾乎落下淚來:“是,是真心話!”
高祖又問胡光碩:“你呢?”
胡光碩點頭如搗蒜:“自然也是真心話!”
高祖聽得頷首,咀嚼的動作不停,口中道:“既然如此,咱們就得好生掰扯一二了——老太太?”
胡老太太忙道:“是。”
高祖道:“你可還記得當年我母親帶病登門,同你都說了些什麼,你又是怎麼答應她的?”
胡老太太思及舊事,霎時間變了臉色。
高祖卻笑了起來:“當年胡家牽涉到朝廷大案,禍及滿門,是我外祖父為之奔走,方才使得胡家免於禍事,我母親覺得娘家有恩於胡家,自己又久病纏身,即將不久於人世,這才將女兒托付於你,覺得兩家有這樣的淵源在,你一定會善待她的女兒,卻沒想到你恩將仇報,竟然盼著救命恩人的後嗣早赴西天,趁機謀取她的嫁妝!”
胡老太太原本就慘淡的臉色徹底消去了最後一絲血色,卻也知道這事絕對不能承認,當下按捺住心虛,高聲辯解:“我沒有!我是對令妹不好,可是她是我的兒媳婦,又為胡家誕育了一雙兒女,我怎麼可能盼著她死?更彆說她的外祖還對我們胡家有恩,我怎麼可能——”
她還要繼續慷慨陳詞,卻聽外邊一陣“沙沙”聲傳來,兩名健壯扈從拖著一名周身鮮血淋漓的仆婦入內,直接將其丟到地上,濺起一片帶著血腥氣味的塵土。
“大將軍,胡老太太陪房口供在此!”說完,便將那文書雙手呈上。
高祖接過來看了眼,不禁失笑,隨手將那薄薄的幾張紙彈到胡老太太麵前去,笑問道:“老太太,你方才想說什麼,怎麼不繼續了?”
胡老太太仿佛忽然間被剪去了舌頭一樣,滿目驚慌,辯解聲戛然而止。
良久之後,她方才顫聲道:“必,必然是賤婢胡言亂語,構陷於我,大將軍,您一定要相信我!”
高祖又往嘴裡丟了一顆花生米,笑吟吟道:“我當然是相信您的,當年畢竟是母親選中您做親家,將女兒托付過去,做兒子的怎麼可能懷疑母親的眼光和遠見?”
胡老太太心頭微鬆,勉強應對:“何夫人風姿高雅,識見非凡。”
高祖卻搖頭道:“隻是此事疑點實在不少,等閒怕也難以交代過去。”
胡老太太心頭忽的湧現出幾分不祥之感:“大將軍,你——”
高祖低頭看一眼地上未曾乾涸的酒痕,感慨道:“送行酒您已經替自己斟了,我也不必再多此一舉,母親作古多年,您還是下去跟她老人家慢慢解釋吧!”
胡老太太猝然變色,“啊呀”一聲驚呼,便待從地上爬起來向外逃竄,就在這時候,卻見麵前血光一閃,喉嚨傳來一陣細微疼痛,雙眼瞪大,重重跌到地上。
高祖歸刀入鞘,飲一口酒,大呼一聲痛快!
費卓已經傻在原地,驚呼聲即將溢出喉嚨時,將將反應過來,死死將嘴捂住,一聲都不敢出。
胡光碩眼見胡老太太殞命麵前,又驚又駭,神情悲憤,麵容猙獰想要近前拚命,卻被高祖一腳踹翻,摔在座椅之上,好半天沒爬起來。
高祖隨手將佩刀丟給侍從,手提酒壺,穩步近前,眸光湛湛,寒光懾人。
胡光碩看得膽寒,方才鼓起的勇氣瞬間消退,不自覺慌亂後退,聲音帶著哭意:“你已經殺了我娘,你還想如何?!”
高祖仰頭將壺中酒飲儘,隨手擲去,又自腰間取出一柄匕首,哈哈大笑:“不如何,隻是我久未歸鄉拜祭,愧見生母,借你心肝一用,聊以告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