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握佛珠,喃喃道:“我十七歲嫁進周家,到今年四十有九,在這個家裡邊整整待了三十二年呢,大郎,大郎今年也是三十二歲。周家的清名,是先祖們傳下來的,不能被人抹黑,更不能在我眼皮子底下被人抹黑,老大家的,你明白嗎?”
周夫人心頭猛地一顫,含著眼淚,點了點頭。
周老夫人顯露出幾分欣慰模樣:“我不知道那人帶走書惠到底是在打什麼主意,但是隱約也能猜測幾分,雖不知他究竟何時發難,卻也得早做準備。大將軍派來的人還沒有走,我會寫一封信,言明今日孫女被人挾持、生死不明之事,再直陳大郎橫死真相,一式三份,大將軍那兒一封,你一封,二郎一封,來日若是有變,不管你們誰取出來,都能講個清楚明白。”
周夫人聽她言下之意,顯然不覺得自己能活到那時候,不禁心生悲慟,再一抬眼,視線觸及到婆母鬢邊近來驟然變銀的白發,眼睛霎時間有種被刺痛了的酸楚。
周老夫人也落下淚來:“我也是當娘的人,知道這件事對你來說有多難,但是凡事咱們都得講個理不是?若非書惠她自己偷偷溜走,百般不聽管教,又怎麼會有今日之禍?先祖留下來的清名不容玷汙,大郎因公殉職,也是錚錚,我不能叫彆人往他臉上抹黑!”
周夫人哭著應了。
周老夫人點點頭,將兒媳婦攙扶起來,放柔語氣,拍著她的手背道:“你是個好孩子,大郎娶你,沒有娶錯。我這個人脾氣硬,少說那些軟麵團話,但心裡是很中意你的。”
周夫人近來諸事繁忙,竟也不曾仔細打量過婆母,這時候再看,便發覺她不僅白發陡增,從前挺直的脊背也有些彎了,喪服加身,周身帶著一股沉沉暮氣,仿佛即將燃儘的燈火,在蕭瑟秋風裡搖晃。
她心頭駭然,又痛又懼,哭道:“娘,您千萬千萬保重身體,咱們家現在不能再失去一個人了!”
“我知道。”周老夫人頓了頓,很快又笑著說:“扶我進去吧。”
……
高祖派去的親信遵從主公吩咐,到了平城之後,一方麵徹查周父之死,另一方麵又去打探周家是否真有個名叫周書惠的女兒。
結果是肯定的。
那時候周書惠已經被周老夫人送去京城,好在他們行進速度不算快,親信趕緊使人去追,追上之後藏在暗處等待,卻又瞧見周書惠自己撕破窗簾連成一線、從二樓上滑下去了。
暗中盯著的人遲疑了幾瞬,便沒有出聲喊人,悄無聲息的跟了上去,也親眼見證了接下來發生的那一幕。
大將軍想知道的是周家女兒的去向,而他們那幾個人顯然也不足以與對麵的一行勁騎抗衡,當下便不曾打草驚蛇,目送著那群人帶著周家小姐離去。
再悄悄跟上去打探,竟一路跟到了荊州,也是到這時候他們才知道,那馬車的主人竟是肅王世子於思弦。
……
半個月之後,周老太太帶著兒媳婦和小孫女周書瑤抵達京師,而與此同時,周書惠的最終去向也擺到了高祖案頭。
“肅王世子於思弦,出身尊貴,容貌邪肆俊美,大反派找到了!”
高祖捏著那張書信看了半晌,又將其丟下,嘖嘖道:“周書惠果然還是去找他了,又或者說,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叫她遇上心心念念的反派了,隻是不知道接下來的劇情是不是跟她設想的一樣,馬上就能跟反派雙宿雙飛。”
劉徹搖了搖食指:“我反倒覺得那個跟於思弦同行的小姑娘更加有女主的感覺。”
李世民:“+1!”
朱元璋:“+1!”
嬴政:“+1!”
高祖失笑,又假做遺憾,摸著下頜道:“就是可憐了我外甥,好端端的丟了個媳婦!”
“對了,”他問左右:“我外甥呢?”
……
何震魁坐鎮北方,頗有問鼎天下之態,何康林作為他的侄子,地位自然水漲船高,躋身於一眾高門子弟之中,儼然毫不遜色。
然而也難免會有人說幾句酸話,拿胡家的事情說嘴,見何康林心性沉穩,絲毫不為所動,又去挑撥易燃易爆炸的何皎皎。
“你不會是因為改了姓氏,就真覺得自己是何家人吧?省省吧,誰不知道你是胡家的女兒,大將軍殺了你爹!”
“還一口一個舅舅叫得那麼親熱呢,我真是替胡家心寒!”
“這有什麼辦法呢,誰叫胡家倒了,何家起來了呢,厚著臉皮在何家住著,跟著親娘改姓何,以後說不定還能沾光混個公主當當呢,換了我肯定也舍不得走啦,頂多就是丟點臉唄,怕什麼!”
何皎皎聽得火冒三丈,二話不說,擼起袖子就要過去打人,那些個說酸話的見狀立時要做鳥獸散。
何康林一把將她拉住,又吩咐家仆將方才說話的那幾個留住。
那幾人見狀,立時便叫了起來:“打人了打人了!即便是大將軍府上的人,也不能蠻不講理吧!”
胡皎皎見他們這副無恥嘴臉,真想衝過去給他們一刀,被哥哥嚴厲的看了一眼,這才悻悻的縮了回去。
胡康林則近前去,溫聲細語道:“這位兄台,我打你哪兒了?還是說何家的家仆打你哪兒了?大庭廣眾之下,你隻管說,康林不會推諉,必然給你一個交待。”
何家家仆把拉住的袖子一鬆,那幾人霎時間訕訕起來,嘴硬道:“還沒有打,是被我喊住了!”
“既然沒有打,你為什麼要喊‘打人了’,言語之中又聲稱大將軍府蠻不講理?”
胡康林淡淡道:“如若這樣的話,我是不是也可以說貴府有意與大將軍為敵,心懷叵測?如果貴府當真如此,我歸府之後怕要同舅舅說上一二,如果沒有,也隻是被我喝止住了而已,不代表你們沒有,是嗎?”
那人被他說的語滯,良久無言,最後隻窘然道:“強詞奪理!”
胡康林嘴角微彎,隱約有譏誚之意:“強詞奪理?那我來問你們,我和妹妹固然改姓何氏,可這又有何不可?我們幾時說過自己是大將軍的子嗣,大將軍又何時開祠堂將我們認作他的兒女?”
第一個說話的人無言以對。
胡康林又道:“大將軍是我們母親的胞兄,不叫舅舅又該叫什麼?恪儘禮法而已,難道這也有錯?還是說你們回家之後管祖父叫孫兒,管生父叫兒子,連喊一通?”
周圍人哄笑成一片,第二個說話的漲紅了臉,理屈詞窮道:“你總不能否認大將軍殺了你們的生父吧,難道這也是胡編亂造的?我說替胡家人心寒,說錯了嗎?!”
胡康林反問道:“你覺得我舅舅做得不對?”
那人嘴唇動了動,不敢真的將這罪名扣到大將軍頭上,冷哼一聲,憤憤彆過臉去。
胡康林嗤笑一聲,又道:“那你怎麼不去報官呢?是不認識去京兆尹府的路嗎?”
說話人:“……”
去京兆尹府乾什麼,聽京兆尹問堂下何人,為何狀告本官上司嗎?!
胡康林道:“胡家之事究竟如何,沒有人比我和妹妹更加清楚,聖人講以德報怨,何以報德,錯在何處?當日我祖母陪房招供的狀紙尚在,人證物證俱全,哪個覺得有疑慮,不妨去舅家問問,看若是他們,到時候會如何處置!”
那人撇一下嘴,不服氣道:“總不會殺人就是了。”
胡康林“哦”了一聲,點點頭,又認真跟他解釋:“你娘是賤命一條不值錢,我娘不是。你舅舅沒血性,不敢替同胞妹妹出氣解恨,我舅舅不是。你娘生了個傻子,慷親娘之慨,還覺得自己宅心仁厚,我娘可沒那麼倒黴!”
那人聽他如此出言折辱,既是惱怒,又是羞窘,全身的熱氣仿佛都湧到臉上去了:“滿口胡言——”
胡康林沒等他說完,便轉過頭去問何皎皎:“之前他們嚷嚷了些什麼,說我們怎麼著他們來著?”
何皎皎心領神會,袖子一挽,雄赳赳氣昂昂道:“說我們動手打人了!”
胡康林不屑的看著那幾人,搖頭道:“我們何家人行得正、站得直,從來不會暗箭傷人,打人都是眾目睽睽之下打的,絕對不會藏頭露尾,不敢露頭!”
說完,他抬手一巴掌扇過去,“啪”的一聲脆響:“就像現在這樣。”
被打的人懵了,回過神來之後,但覺臉上火辣辣的。
既是疼,又是羞,怒發衝冠要去跟他拚命。
胡康林護著妹妹往後邊一躲,淡定的吩咐何家侍從:“打!”
侍從們吃的都是何家飯,又俱是精銳,聽他如此吩咐,自不遲疑。
對麵隻是幾個半大孩子,哪裡能夠匹敵,三兩下就被錘翻在地,侍從聞訊而來,也難以同何家這些從戰場上下來的精銳相提並論。
周圍人沒想到胡康林說動手就動手,眼見著事情要大了,趕忙近前去勸:“冤家宜解不宜結,退一步海闊天空……”
胡康林抱著手臂看熱鬨,淡定道:“沒事,打了也就打了,我舅舅兜得住。”
周圍人又勸:“這幾位皆是公候之子,真的鬨大了,大將軍麵上也不好看……”
胡康林反問道:“公候之子,非親非故,難道還能比親妹夫更近?”
胡皎皎配合的搖搖頭:“我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