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白露, 譚宴便著手處理肅王府中的一乾事項,隻是在這之前,難免將目光挪到滿麵惶然如驚弓之鳥的周書惠臉上。
“說起來, 我與你父親也曾經有過一麵之緣,沒想到……”
他歎口氣, 沒繼續說下去:“你母親現下正在京城, 我會使人將你送回周家, 周小姐, 你好自為之。”
周書惠目不能視,隻能分辨出說話的是個中年男人,心下惶惶, 不知道是否應該相信他。
這時候卻聽有腳步聲靠近自己,聽聲音,是個中年婆子:“周小姐,您眼睛看不見, 我拉著您的袖子領路,前邊有門檻兒的話,我自當提醒。”說完,便輕輕拉住她衣袖, 領著她往院外去。
周書惠聽她是個女人,心緒稍安,察覺到衣袖處傳來的牽引氣力, 遲疑幾瞬,到底還是跟了上去。
肅王一係倒了, 於思弦死了,她一個無依無靠的瞎子,不順從他們還能怎麼辦?
她這些年來私底下沒少跟白露作對, 但對於白露的人品還是信得過的,這時候跟白露托付的人走,總比自己一個正當妙齡的瞎眼少女出去亂轉要好。
被那婆子領著出去,周書惠便覺一股撲鼻的血腥氣直衝心肺,再回想自己在院中聽到的殺伐之聲與白露和於思弦的對話,即便看不見周遭場景,也能想象到這是一幅怎樣的殘酷畫麵。
想起於思弦,她的心臟便不由自主的抽痛一下,旋即便是劇烈的苦澀與自嘲。
路都是自己走出來的,她淪落到這等地步,又何嘗不是自作自受!
周書惠心緒黯然下去,無心言語,聽那婆子提示著下了台階,轉入長廊,接連邁過幾道門檻,又登上了返回京城的馬車。
荊州,彆了。
……
接連趕路數日,周書惠終於被送到了京城。
婆子不知道周書惠過往的戰績,相處一路,隻覺得這個被刺瞎雙眼的少女沉默寡言,性情溫柔,再掃過她那雙原本應該清亮明澈,現在卻被白布遮住的眼眸,語氣中不禁帶了幾分憐惜。
“周小姐,到了。”
近鄉情更怯,周書惠抿了一下嘴唇,不安道:“到周家了嗎?”
婆子應了一聲,便見門房迎了過來,問過來人身份之後,且驚且詫,請她們在府外暫待,自己則匆忙入內傳話。
不多時,便見府門打開,幾個仆婢簇擁著走出來一個相貌清麗、大約十二三歲的少女出來,正是周父與周夫人的小女兒周書瑤。
“姐姐?!”
周書瑤快步走出來,神情驚喜,身形卻在瞥見周書惠被白緞蒙住的雙眼時迅速凝滯,目光驚痛。
略微頓了一頓,她走上前去,拉著周書惠的手,笑著流下淚來:“我是書瑤啊,姐姐,回家就好,這些年來,我和娘都很想你!”
周書惠也是激動不已。
離家之時,記得妹妹仿佛還隻是個五六歲的小姑娘,這時候拉著妹妹的手去摸她的臉,恍然發覺她已經是個亭亭玉立的少女,而自己卻……
姐妹分彆多年,再次相見,卻是時移世易,大有變遷!
回想起自己這些年來的糊塗以及自己對家人造成的傷害,周書惠悔之不及,懊惱不已,嘴唇囁嚅幾下,叫了聲“書瑤”,便再也說不出什麼來。
周書瑤拉著她的手舍不得放,又吩咐請送姐姐回來的婆子們入府歇息,那婆子堅決不肯:“事情辦完,我們便回去複命,不敢叨擾貴府。”
周書瑤趕忙謝過,一個眼色遞過去,身邊婢女便將出門前準備的荷包送上,那婆子推辭不過,這才千恩萬謝的受了。
周書惠目不能視,這時候便由周書瑤牽著她的手往內院去,骨肉離散多年,她一邊敘述這些年來周家發生的事情,一邊止不住的流淚:“祖母第二年就辭世了,娘哭的太多,眼睛也不太好了,好在二叔二嬸寬厚,體諒我們孤兒寡母,堂弟們待我和娘也和善,還有……”
她有些羞,放低聲音,說:“我已經定親了,對方是咱們世交家的次子,很是溫文敦厚,再過幾年等他有了功名,兩家就張羅著辦婚事。”
周書惠聽妹妹說著話,心裡邊的酸澀一浪湧過一浪,祖母明理,爹娘慈愛,叔嬸寬厚——多少宅鬥文裡女主打著燈籠都投不到的好胎,自己就這麼輕而易舉的擁有了,從前為什麼就是不知足?
自作主張跑出去撞見於思弦,自以為是的跟他成了一路人,到最後瞎了眼也成了棄子,可不是自作自受?
周書惠在心裡自嘲,你該覺得慶幸,要不是白露及時下手把於思弦給殺了,要不是何康林出兵荊州把肅王一係徹底擊垮,這時候你早就被送進軍營,活的連一灘爛泥都不如了!
同妹妹一起進了內院,周書惠去拜見分彆七年之久的母親。
相隔七年,屢屢經曆大悲之事,周夫人早不複當年的秀美模樣,兩鬢微霜,麵容清臒,身形單薄如紙,最要緊的是那雙眼睛不複當年明亮,蒙了一層霧似的,遮擋了內裡神采。
周書惠看不見這一幕,被妹妹牽著進了內室,二話不說,跪倒在地。
周夫人聽人回話,道是長女回來了,自是滿心歡喜,迫不及待的迎上前去,隻看了一眼,便是淚如雨下:“書惠,你的眼睛……”
事到如今,空問一句又有何益?
隻會叫孩子更傷心罷了。
周夫人不再提此事,一把將女兒抱住,邊哭邊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周書惠被母親抱住,嗅著她身上熟悉而溫馨的氣息,會想到自己這些年的糊塗,一時悲從中來,反手抱住母親,放聲大哭。
她的眼睛壞了,但是觸覺還在,手掌拂過周夫人發絲時,便覺乾燥發澀,鬆鬆垮垮的一小把,頭發如此,更何況說是人呢!
一股悲涼夾雜著懊悔自心底升騰而起,周書惠悔不當初!
母女三人哭了半晌,終於遣散了仆從,到內間去說話,又難免問起周書惠這些年的境遇來。
事到如今,周書惠無意隱瞞,將自己當年辦的糊塗事、以及被於思弦帶走之後發生的事情一一講了出來,說完之後,便跪在地上,不敢抬頭。
周夫人的神情也從最開始的悲慟與憐惜,逐漸轉為驚怒與恨鐵不成鋼:“書惠,你糊塗啊!”
她說:“當年老夫人要送你回京城,親自教養你,那不是想關你,是一心愛護你,你竟然半路跳窗逃走,真是好心當成驢肝肺!還有後來,到了於思弦手裡,你為求活命,竟然倒戈相向構陷何丞相,還對他生了情誼——且不如那於思弦是何等心狠手辣之徒,你可知道,於他便是害死你父親的幕後真凶?!”
說到激憤之處,周夫人不能自控,咳嗽不止,臉色發青。
周書瑤見狀慌了,趕忙去尋了藥丸來,就著水喂母親服下,又一個勁兒的幫她順氣:“娘,您彆生氣,平複一下心情,大夫都說了,您現在忌諱生氣……”
又怕母親留在這兒再生氣,趕緊使人將她送回臥房歇息。
周書惠如遭雷擊。
於思弦竟然是害死父親的幕後真凶?!
居然是他?!
她跪不住身,猛地跌坐在地,霎時間麵無血色:“書瑤,娘說的是真的嗎?於思弦就是害死爹的幕後真凶?!”
周書瑤銀牙緊咬,氣惱道:“不然呢,難道還會是假的?你在他身邊多年,難道還沒看清楚他是個什麼人?屠城都做得出來,更何況是殺死擋了他路的爹爹了!”
她痛心失望:“姐姐,你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當年爹爹在平城任職當差,他擋了誰的路,你難道不知道?!於思弦是個什麼人,無利不起早,絕非善人,平白無故的他為什麼要收留你?你自己也說了,當年那幾名劫匪殺人,他不想管,聽你叫出他名姓,得知你身份之後方才管的,所圖為何,這還不清楚嗎?!”
周書瑤連說了三聲“糊塗”!
真是他做的!
這短短五個字就像是一麵巨鼓敲響在她耳畔,震得她耳膜充血,心臟飛跳,咚咚咚,像是馬上就要從喉嚨裡跳出來似的。
於思弦不僅是白露的殺父仇人,也是自己的殺父仇人!
自己與白露年歲相仿,一同在肅王府長大,白露殺於思弦替父報仇,而自己呢?
滿心都是於思弦,甚至不惜給他做妾?!
老天,我到底都做了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