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康林在原地陪著那姑娘等了兩刻鐘時間, 便見有個十二三歲的姑娘帶著幾個婢女婆子過來,遠遠瞧見身邊那姑娘的穿著模樣,驚喜的叫了聲“姐姐”, 忙不迭的往這邊來。
他問那姑娘:“是你妹妹?”
周書惠自從雙目失明之後,對於聲音的分辨能力愈強, 人群之中能夠清晰的分辨出妹妹周書瑤的音色來。
她點頭:“是她。”
何康林不欲久留, 道了一聲“珍重”, 便同幾名家仆悄然離去。
“等等——”
周書惠出聲叫他, 卻也晚了,周遭再無回聲。
周書瑤唯恐姐姐出事,急了一頭冷汗出來, 等到了近前,便見姐姐左顧右盼,倒像是在找什麼人似的,鬆了口氣之餘, 又主動拉住她的手:“姐姐,我在這兒!”
周書惠問:“你方才過來的時候,有沒有看見我身邊有什麼人?”
周書瑤聽得微怔,左右打量幾眼, 旋即搖頭:“我隻急著找姐姐,倒不曾注意彆的,怎麼了?”
周書惠悵然若失, 複又釋然道:“是勸說我不要投河的恩人,他大概是走了吧。”
……
白露一路北上, 返回祖籍朔方城,越是迫近老家,記憶裡的那些曾經便愈發無所遁形, 等抵達白家老宅,眼見府邸空僻,難掩荒涼之後,心頭哀意更是達到了頂峰。
印象裡寬闊的演武場已經荒廢,練功樁東倒西歪,父親和他的結義兄弟們在這兒騎馬較量,汗流浹背,恍惚還是昨天發生的事情。
內宅裡母親精心養育的花草早已經枯萎,花壇裡長滿了不知名的野草,反倒是院子裡的那幾棵楊樹枝繁葉茂,外擴的枝葉壓住了屋簷,遮擋出一片濃密陰涼。
爹爹還沒有辭世的時候,一家人吃過晚飯之後總會到院子裡納涼,爹和娘含笑敘話,她握著捕蟲網東跑西跑捉螢火蟲,有時候也會把臉貼在娘隆起的肚子上,嬤嬤們總是笑著逗她,說小姐,夫人肚子裡是位小公子還是位小姐?
昔日恢弘舊宅,今日斷壁殘垣,所謂觸景傷情,不外如是!
白露無心修葺故府,將眼淚擦去,起身離開,尋了人打探父母墳塋所在。
說來可笑,她雖是親生女兒,卻隻在父母入土時前來拜祭過一次,沒過多久便被於思弦騙到荊州去,期間一次也不曾北返,卻不知父母墳塋是否早已荒涼,雜草叢生。
白露一走便是七年,現下再度歸來,朔方城已是大不相同,從前破敗的道路被重新整修,原先空曠的平野也多了人家,她找個人問明道路,一路尋了過去,卻見父母墳塋規整,陵園整潔,墳墓前有殘存的紙錢痕跡,帶著風吹日曬的痕跡。
白露心下暗驚,又難免動容,尋了守墓人來問,對方疑惑的看她半晌,忽的喜道:“大小姐,是你嗎?我是鄭瘸子,還記得嗎?你小時候我領著你上山抓過兔子!”
白露又驚又喜:“瘸子叔,怎麼是你?!”
鄭瘸子臉上便顯露出蒼涼而唏噓的神情來:“將軍走了,夫人也走了,我無兒無女,沒地方去,索性到這兒來為他們守墓。種善因得善果,這些年來到這兒祭拜將軍和夫人的人不少,都還記得他們的恩情呢,說來慚愧,我在這兒守著,也跟著沾了不少光……”
他滿麵風霜,低下頭去擦淚。
“您這說的是什麼話?”白露勸慰道:“您在這兒為我爹娘儘心,我感激都來不及的。”
鄭瘸子笑了笑,又道:“起先是將軍的舊部故交前來拜祭,過了幾年,何丞相下令重新為將軍修葺墳塋,何家那位公子每年到朔方城來巡視時,也會過來祭拜,給我留下些銀錢購置紙錢和時興瓜果,紙錢逢年過節燒了,能吃的祭拜之後分給附近的孩子,他們幫著我掃掃紙灰拔拔草,不然這麼大的地方,我一個老瘸子怎麼忙得過來。”
“啊,原來如此,”白露心中大為感激,忙詢問道:“是何家的哪一位公子?”
鄭瘸子道:“是何丞相胞妹家的公子,從母姓,叫……”
他一時沒想起來,白露則會意過來,含笑接了下去:“叫何康林。”
鄭瘸子恍然道:“對,是叫這個名字,人上了年紀,腦子也不好使了。”
白露忍俊不禁,如此過了幾瞬,臉上笑意便添了三分感懷,離開荊州前她同譚宴講自己要北上拜祭父母,那時候譚宴說都督改日也會前去,那時候她隻當是句客氣話,沒想到竟是真的,且那位年輕的都督已經堅持拜祭了幾年。
但饒是自己與叔父闡明身份,決議與他合作、共同對抗荊州肅王父子時,他都不曾提及此事表功,當真是真君子。
白露心下欽佩,與鄭瘸子寒暄幾句,又往父母墳前說話祭拜,接連三日之後,動身往京城去向拜謝何丞相與何康林。
……
周書惠同周書瑤一道歸家,心下愧疚難當,往後院周夫人房中去跪下,由衷懺悔:“從前是女兒不懂事,惹祖母和娘生氣,給周家抹黑,現在回了家,竟還犯糊塗,實在不該……”
她低下頭,聲音低沉:“娘,女兒不會再尋死,也不會再做什麼出格的事情,我已經想好了,您在家的時候,女兒就在您身邊儘孝,等您百年之後,便落發出家,做姑子去,為祖母和娘祈福,也為周家祈福。”
周夫人定定看著她:“書惠,你說的都是心裡話?”
周書惠叩頭道:“是,女兒所言,字字句句出於真心,絕無半句謊話!”
“好,好好好,”周夫人欣然而笑,旋即老淚縱橫:“你終於長大了,隻是這長大所付出的代價,未免太過沉重……”
周夫人沒有勸她,周書瑤也沒有勸,對於周書惠來說,不婚不嫁,出家終老,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起碼她背後還有周家,還有妹妹,無論如何,都會顧看她終老。
周二夫人聽聞此事,隨之默然,回房之後從梳妝台最底下的暗格裡找出來一封信,沒有打開,隻對著信封出神良久,最後長歎口氣。
娘啊,那孩子自己想明白了,倒也省了我去出這一遍頭。
周二叔回房看見,輕拍了妻子肩膀一下:“乾什麼呢,一個人出神兒!”
“娘辭世之前,留了封信給我,”周二夫人舒口氣道:“若有一日書惠做了有礙周家聲名的事情,再度回府之後,便把這封信拿出來,內容我也看過,叫她落發出家,餘生祈福,早先嫂嫂病著,她又剛回來,我實在不好開口,現下她自己說了,倒也便宜。”
周二叔沒想到母親想的這麼長遠,欽佩過後,旋即又傷感起來:“兒孫不孝啊,老人家走得都不安心!”
周二夫人笑著寬慰丈夫:“好在這會兒都好了,娘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
第二年的春天,周書惠隨同周夫人一道出門歸府,路卻被人流堵上了,母女倆心下奇怪,打發人去瞧瞧怎麼回事,不多時,便有隨從小跑著回來回稟:“何家那位公子定親了,府裡人在外邊分發喜錢,去搶的人可多呢,路都給堵上了,一時半會兒的通不了,夫人,咱們還是繞路走吧。”
周夫人聽是喜事,眉宇間也跟著盈了幾分欣然:“是何丞相府上的公子,還是何夫人府上的那位?”
隨從道:“是何夫人府上公子,此前出任複州都督、現下官居大理寺卿的何康林何公子。”
正說著,就聽身後位置有馬蹄聲傳來,隨從“嗬”了一聲,引著馬車往一側讓路,卻聽對方聲音分外清朗,言語和煦:“原是周夫人當麵。”
又吩咐左右:“前邊路不通,讓開道路,請周夫人轉路離開。”
周書惠聽見這熟悉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心頭隨之一顫。
周夫人不曾察覺到女兒的異樣,笑著向他稱謝,等車夫調轉馬頭之後,又道了一聲:“何公子,恭喜。”
對方彬彬有禮道:“多謝夫人,等到成婚之時,還請您不吝到府,來飲一杯水酒。”
周夫人含笑頷首致意,等放下車簾之後,不禁同馬車裡邊的婆子感慨:“真是青年俊彥,一表人才,卻不知女方是哪家小姐,得許這等如意郎君。”
婆子笑道:“這還不簡單?差個人去打探一番也就是了。”
周書惠心臟跳的飛快,手指捏著衣袖,心思複雜:“娘,方才那位何公子是誰?”
周夫人徐徐道:“就是方才提到的何夫人的兒子,剛剛定了親的大理寺少卿。”
原來是他。
何康林。
這個世界的男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