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等危急時刻, 群臣哪能坐視皇帝去哭太廟?
真叫他去了,那皇太後跟太上皇的百年聲名就算是完蛋了!
內臣不得乾預政事,預者斬。
這是太/祖皇帝留下的規矩, 可王振偏偏就是在太上皇和皇太後的眼皮子底下將那鐵牌挪走了,這事實在匪夷所思。
彆說是皇家, 就算是普通富戶裡, 哪個得臉的管事敢當著主人和主母的麵把這家老祖宗留下的牌位掀了?
可王振就是這麼乾了, 且太上皇與皇太後也愣是什麼都沒說!
皇帝是朱家子孫, 王振是朱家家奴,這官司甭管是打到哪兒去,都是皇帝占理!
群臣變了臉色, 禮部尚書胡濙最為年長,又是宣宗皇帝的托孤之臣,見皇帝抹著眼淚往殿外走,真要去太廟哭朱家先祖, 霎時間冷汗涔涔,撲過去抱住他的腿,力勸道:“還請陛下三思,大局為重啊!臣明白陛下心中的悲憤, 然而瓦剌此時正虎視眈眈,這等時節,實在……”
於謙有心處置王振及其親黨, 但卻也不想將事情鬨到太廟去,新帝登基之後發現皇太後和太上皇縱容家奴辱蔑太/祖皇帝, 憤而前去哭廟——這事若真的鬨大,皇太後這個朱家兒媳與太上皇這個朱家子孫,永生永世都要被釘在恥辱柱上!
他也明白皇帝如此作態是為了什麼, 哭太/祖皇帝,是要從先祖處得到處置太上皇這個不肖子孫的權柄,哭宣宗皇帝,則是為了打皇太後的臉,讓她謹守後宮,不要多事。
我一個剛由小宗入主大宗的過繼皇帝,沒資格跟你這老資格且輩分高的長輩剛,那就讓宣宗皇帝來,總不能他也沒資格管你吧?
這招堪稱是又絕又損,不過這也沒辦法,誰叫那娘倆滿頭的小辮子,一揪一個準兒呢!
胡濙跪在地上苦求,王直、於謙等朝臣隨之跪了一地,連出殿的路都給堵上了,好在朱元璋也不是真心想去哭廟,作態而已,眼瞅見胡濙打發人去請皇太後前來,更樂得繼續做戲,憤慨難平的與群臣僵持。
新君登基之後的第一次朝議,皇太後自然關注,畢竟這次決議牽扯到接下來如何對抗瓦剌,而瓦剌手中正握著她的獨子、大明戰神朱祁鎮的性命,這等緊要關頭,她怎麼能鬆懈?
得知為著太/祖皇帝留下的那塊鐵牌、新帝要去哭廟的消息後,皇太後大為震怒——這明明是我的操作!
震怒之後又轉為深深的憤慨與悲憤,若是兒子尚在,新帝不過區區一個親王,又豈敢對自己如此無禮?!
胡濙遣去的內侍還侯在邊上,拿眼睛瞅著,不敢吱聲。
皇太後身邊的嬤嬤知道這事兒要緊,看皇太後惱的掉了眼淚,便賠著一萬個小心,低聲問了句:“太後,那咱們還過去嗎?!”
“去做什麼?!”
皇太後一掌拍在案上:“看他朱祁錕得誌便猖狂,是怎麼拿腔作調的嗎?!”
滿殿宮人內侍都跪下了,那嬤嬤脖子一縮,再不敢發聲,殿內落針可聞,隻聽見皇太後低低的抽泣聲與喘息聲。
如此過了半晌,她用帕子擦了眼淚:“準備轎輦,哀家過去一趟。”
幾個小宮女聽得不解,偷偷交換一個疑惑的眼神——不是說不去嗎,這會兒怎麼又要去了?
心裡邊這麼想,卻不敢問。
皇太後叫宮人攙著上了轎輦,目視著熟悉的紅牆碧瓦和白玉闌乾,心裡邊一陣一陣的發苦。
說不去,那是氣話,把朱祁錕逼急了,他真去哭太廟了,那自己怎麼辦?
沒有兒子做依仗,皇太後還算什麼皇太後?
王振做下的事情抵賴不得,兒子又豬油蒙心連出昏招,再叫朱祁錕去太廟裡哭一哭,他們娘倆隻怕就沒有以後了!
兒子是自己教的,王振的野心也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縱容出來的,自己釀成的苦果,終於要自己去嘗了。
皇太後沒有硬抗,到了大殿之上便自陳己過,又流著眼淚懊悔自己沒有教導好太上皇,辜負了宣宗皇帝的期盼,以至於他被奸人蒙蔽,淪落敵手,說到傷心之處,泣不成聲。
她這麼一哭,從前教導過太上皇的老臣們也紛紛謝罪,說自己有負皇恩,死後無顏去見宣宗皇帝,如此雲雲。
連帶著其餘朝臣臉上也有了戚色,大概是覺得皇太後年輕時候沒了丈夫,人到中年,兒子又被瓦剌抓了,新君登基,她無依無靠,好像也有那麼點可憐。
朱元璋心下冷笑,哭的超級大聲:“朕的父親就藩之時,朕尚是黃口小兒,對於北京的印象甚淺,隻記得祖母慈愛寬和,處事公允!再後來隨從父親到了洛陽,遙遙聽聞祖母言行舉止,更覺敬慕非常!”
他每說一句,就看皇太後一眼,說話時咬音又準又硬,活像是一錘子一錘子敲出來的:“祖母初為燕王世子妃,仁宗皇帝被冊封為皇太子後,祖母又成了皇太子妃,侍奉太宗夫婦非常恭敬,極得太宗夫妻看重!皇太後初入宮時,便在祖母處聽訓,其後又侍奉祖母多年,想必更加了解祖母的嘉言懿行?!”
皇太後眼見著殿中哭聲停了,群臣側目,隻覺一股火氣直衝天靈感,硬撐著隱忍下去,咬出來一個“是”字。
朱元璋大聲道:“宣宗皇帝繼位之初,軍國大議多稟聽祖母裁決,可是她從不貪戀權位,即便母家弟弟忠厚,也不使他入朝參與決議,約束母家不得亂政!”
皇太後:“……”
朱元璋大聲道:“宣宗皇帝駕崩之後,有人謠傳祖母將迎立朕的父親入京為帝,人心不穩之際,是祖母當著滿朝公卿的麵確定了太上皇的新帝身份,穩定朝局!”
皇太後:“……”
朱元璋大聲道:“太上皇登基之初,祖母攝政,然而祖母卻從不專權,又不肯垂簾聽政,而是悉心教導皇帝,督促朝臣行善政,信重得力的輔政大臣們,從來沒有因為私心而任用官員,混亂朝綱!”
皇太後:“……”
朱元璋超大聲道:“祖母在時,便不喜王振誤國,時常斥責於他,祖母在時,王振規行矩步,謹小慎微,不敢越禮——祖母雖不及孝慈馬皇後高深,但得其毫發,亦足以光被彤管!皇太後,你說是不是?!”
整個大殿都回蕩著他的聲音——是不是,是不是?!
皇太後:“……”
艸!(一種植物)
頭疼!
想罵人!!
該死的朱祁錕!!!
山上的筍都被你奪完了,我還有什麼好說的?!
皇太後麵色鐵青,一言不發。
朱元璋也硬是不開口,以一種懇切的詢問目光看著她,等待她的回應。
如此僵持片刻,到底是皇太後服了軟,低頭道:“哀家不如先太皇太後多矣……”
說到一半,她又覺得憋屈憤懣,淚珠子順著保養得宜的麵龐流下來,迅速抬手擦了,方才繼續道:“太上皇如此,是哀家教子不善,王振之所以如此,哀家也有失察之責。”
她入宮多年,隻吃過一個大虧,那就是進宮時以為自己會做太孫妃,沒想到後來又來了個胡皇後,她隻做了太孫嬪,後來宣宗登基,又做了皇妃,也被胡皇後壓了一頭。
可是宣宗皇帝更寵愛她,饒是胡皇後已經生育過兩位公主、又正當盛年,也以胡皇後無子為由將她廢掉,改立自己做了皇後。
宣宗皇帝在時,她是被寵著的,宣宗駕崩之後兒子做了皇帝,她成了太後,太皇太後張氏顧全她的體麵,也甚少拂她臉麵,眼見著熬死了太皇太後,成為大明朝最高主宰了,誰又想兒子不孝,帶軍出征被人抓了,新帝繼位,自己一把年紀,還要跟後輩子侄低三下四。
皇太後真心實意的掉了眼淚,難過也是真心難過,但該說的話還是得說:“錯非哀家縱容,局勢也不會糜爛至此,皇帝業已成年,又有大誌,朝堂上的事情,哀家實在不宜繼續插手,以後隻管在宮中禮佛祝禱便也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