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既下了令, 又經由百官同意,很快便有官員擬定了廢黜太上皇朱祁鎮帝號的聖旨,另有人往關押朱祁鎮的牢獄之中去宣讀。
畢竟曾經是大明天子, 哪怕被廢去了皇帝之位,好歹也是先帝之子, 朱元璋沒叫人在待遇上虧待朱祁鎮, 衣食不缺, 監牢裡邊還點著炭盆, 相較於其餘的在押犯人而言,端是過得神仙日子。
隻是朱祁鎮是什麼人,小時候是先皇長子, 生母又是先皇真愛,衣食用度上都是頂尖的,先皇去世之後他成了皇帝,便更加不必說了。
這時候被關進牢獄衣食無憂, 他可半分都不會心生感恩,隻覺得朱祁錕沒有人性,拿了皇位之後還將自己下獄,難道他就不怕天下人指責, 就不怕到了地下之後,先帝問罪於他嗎?!
區區一個藩王之子,走狗屎運得了皇位而已, 這一路上將我吊在半空中不予理會也就夠了,這時候竟還敢將朕下獄!
朱祁鎮嘴角溢出幾分冷笑, 迆迆然往座椅上落座,冷哼一聲:
老話說是請神容易送神難,你朱祁錕想磨磨朕的性子, 叫朕知道現下誰才是大明天子,朕卻要叫你知道天下人望究竟何在,百官和黎庶是否會眼睜睜看著你如此亂來,可彆忘了,皇太後還在呢!
你是怎麼叫人把朕關進來的,就得叫人怎麼把朕請出去,一般人來朕還不挪窩兒,非得你朱祁錕親自來請才行!
朱祁鎮越想便越是得意,開始在心裡盤算怎麼給朱祁錕難堪才好,再當皇帝是不可能了,但起碼得給自己爭取一點權益才是……
他正這麼想著,就聽監獄大門從外打開,獄卒的問好聲隱約傳來,細細聽那腳步聲,仿佛是離此越來越近了。
朱祁鎮心知是正主來了,趕忙正襟危坐,一副不為外物所動的模樣,當日被瓦剌俘虜時他便是這幅姿態,現下到了大明的土地上,哪裡還有什麼好怕的。
腳步聲越來越近,終於在朱祁鎮牢房門外停下。
朱祁鎮端坐椅上,居高臨下的瞥了一眼,眉頭微微一動,旋即又恢複如常。
是於謙。
他臉上神情紋絲未變。
於謙注視著牢房中的太上皇,卻有種恍若隔世之感,駐足凝視朱祁鎮幾瞬,方才將手中聖旨展開。
他既沒有叫朱祁鎮聽旨,也不曾令他下跪,隻當是沒瞧見那個人似的,自若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宣宗皇帝長子朱祁鎮,曾為社稷之主、承繼宗廟,然其縱容閹黨亂政在前,聽信奸佞禦駕親征,致使國家幾近傾覆在後,二十萬京營精銳損失殆儘,生靈塗炭,黎庶罹難,既有負於先祖,又愧對於百姓,不可以承天命,君臨天下!”
朱祁鎮原還不將於謙放在眼裡,神色冷漠而不屑,聽到此處,卻是猝然變色,厲聲道:“朱祁錕爾敢?!”
於謙恍若未聞,隻繼續道:“《尚書》有言,天子作民父母,以為天下王。朱祁鎮無人君之儀,少天子之範,當今天子朱祁錕敬啟大明曆代先祖,自即日起廢朱祁鎮為庶人,將其扒皮揎草,懸掛太廟,萬望後世子孫永以為戒,勿要再犯!欽此!”
朱祁鎮聽完前半段,隻是驚怒憤恨,再聽完後半段,臉上已經失了血色,後背更是冷汗涔涔,再坐不住身體,猛地衝到欄杆前死命搖晃,發瘋般大叫道:“朕是宣宗皇帝之子,是太皇太後親自扶上皇位的天子,他朱祁錕有什麼資格廢朕為庶人?!扒皮揎草——朕是天子,怎麼能被如此處置?!退一萬步講,就算朕不是天子,也仍舊是太/祖子孫,仁宗嫡孫、宣宗之子,朕是宗室,他安敢如此?!難道朱祁錕當真不怕天地震怒,祖先變色嗎?!”
於謙平靜的看著他,後退一步,躬身將聖旨雙手遞上前去。
朱祁鎮狀若瘋癲,一把抓在手裡,展開看了幾眼,見上邊所書內容與於謙所念並無二般,加蓋的天子璽印紅的耀眼而殘忍,麵頰肌肉不禁劇烈抽搐起來,神情似哭似笑,冷不丁猛一甩手,將那份聖旨遠遠丟開。
“假的,都是假的!朕是天子,朱祁錕他不敢的,不敢的!”
於謙見他如此,心下唏噓,亦不乏感慨,卻無半分同情,彎腰將那封聖旨撿起,拂去塵土,又一次遞了上去。
朱祁鎮卻不肯接,涕泗橫流,身體不受控製的發抖:“於侍郎——不,衛國公!”
他猛地抓住於謙手臂,哭求道:“朕知道錯了!朕不該任用王振,不該放縱他殘害忠良,禍亂朝綱,朕更不該沒有自知之明,禦駕親征,結果害死了那麼多人,英國公他們死了,其實朕心裡也是很難過的!朕,不!我已經知道錯了,你們彆嚇唬我了,放我走吧……”
於謙搖頭道:“這聖旨是真的,並非是陛下與臣虛構出來嚇唬你的。”
朱祁鎮心臟猛顫,驚懼如潮水一般將他淹沒,眼眸裡遍是恐懼,哀求道:“我真的知道錯了,朱祁錕……陛下真的這麼做,對他的百年聲名同樣有損,就叫我做個宗室親王,安老封地便是了,我是絕對不敢同陛下作對的……”
於謙從前也是見過他的,那時候少年天子意氣風發,盛氣淩人,哪像現在這般卑躬屈膝、涕淚連連?
他心下暗暗搖頭,卻不為所動,最後向他頷首示禮,又將那聖旨雙手放在地上,轉身離開。
朱祁鎮神色大變,聲音淒厲:“衛國公,衛國公!於謙!你回來!!!”
上一世君臣二人也曾生死相隔,隻是那時候死的是於謙,高高在上的坐在皇位上漠視於謙就死的是朱祁鎮。
他知道於謙沒有過錯,反倒於社稷有大功,也知道殺了於謙,會惹得海內非議,百官心寒,可那又怎樣?
於謙是朱祁鈺倚重過的臣子,他必須死!
等到於謙死後,朱祁鎮開始後悔,皇太後開始唏噓哀悼,搞得好像做完錯事之後幡然醒悟的樣子。
但是後悔的後悔、哀悼的哀悼,就是沒人出頭幫於謙平反,就讓他頂著罪名繼續枉死,這娘倆真不愧是親生母子——當兒子的後悔了個寂寞,當娘的哀悼了個寂寞!
還是到了成化年間,朱見深才給於謙平反。
上一世是朱祁鎮將於謙送上了黃泉路,這一世朱元璋便叫於謙去送他,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於謙離了朱祁鎮所在的牢房,卻不曾急於回去複命,而是往另一處牢房中去見袁彬,將皇帝旨意告知於他。
“陛下繼位之後,誅殺宦黨,清除奸佞,深明大義,並不曾蓄意迫害朱祁鎮重用過的忠臣名士,我來此之前,陛下特意提過你的名姓,道是袁彬忠勇貞正,是社稷之臣,可殺朱祁鎮,不可殺他,讓我來接你離開大獄。”
袁彬同朱祁鎮一道抵達北京,又一道被關進監獄,雖說身上的舊傷得到醫治,衣食用度也不曾虧待,但長時間身處瓦剌,身心備受折磨,又豈是短短時日可以將養過來的?
從前的剽勇漢子隻剩了一把骨頭,身形瘦削,麵頰凹陷。
聽於謙說他可以離開此處,袁彬眼底不禁閃現出一抹光亮,再聽聞皇帝對朱祁鎮的處置之後,那點光亮便慢慢黯淡了下去。
“陛下他,也是情非得已……”
他勉強為朱祁鎮辯解。
於謙搖頭道:“這大明和大明的軍民,卻為這情非得已付出了太過慘痛的代價!”
他瞧不起朱祁鎮,卻由衷敬慕袁彬:“袁大人,陛下下令為你加官進爵,又厚賜了你的家人,走吧,隨我一起離開此處。”
袁彬惘然出神,良久之後,輕輕搖頭:“昔日在瓦剌之時,我不曾負太上皇,今朝得了富貴,又豈可負他?願與太上皇同生共死!”
他一掀衣擺,麵朝皇宮而跪,叩首道:“陛下加恩,是袁彬之福,隻是袁彬不識抬舉,不能為陛下儘忠效命了!”
於謙為之動容:“又何必如此?!”
袁彬起身道:“當日衛國公戍守北京城時,心裡邊作何計較?”
於謙聽得神色一凜,斂衣向他一禮,遂不再勸,鄭重向袁彬辭彆,動身回宮複命。
朱元璋聽完之後默然良久,不為朱祁鎮,而是為了袁彬。
“倒真是條漢子,隻可惜跟了朱祁鎮,卻不知前生袁彬追隨朱祁鎮回京之後被人誣陷下獄,酷刑拷打,朱祁鎮卻置之不理時,他心中究竟在想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