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老太被放出來的時候,她就覺得天也藍了,地也綠了。
在那個可怕的地方,呆了整整一天,她整個人都要瘋了。
外麵站著顧家首長。
其實範老太並沒有見過明華親爹,但是當顧首長站在範明華身邊的時候,她有一種感覺,他們倆才是親人。
範老太還不知道,來的人根本不是範明華的父親,而是大伯。
她以為來的就是顧長鳴,她是心虛的。
當一件自我催眠對的事情,被揭穿的時候,剩下的也就是無儘的恐懼。
特彆是在那間黑暗的屋子裡,做了那樣的夢之後,就如同把她的一切解剖得明明白白,曝光在了太陽底下。
無所遁形。
在男人稅利的目光中,範老太慢慢地低下了頭。
範老太和範老頭是被分開審訊的。
這讓範老太莫名緊張。
她一直都是跟在範老頭的身後,範老頭怎麼說,她就怎麼做。
她自己笨,有多時候,腦袋都轉不過彎來,也思考得不周全。
所有的事情,都是範老頭給她扳碎了,一點一點地告訴她。
怎樣是對的,怎樣又是錯的。
怎麼做又不會被人給盯上。
特彆是那次他們被抓之後,範老頭讓她不要怕,把所有的事情全部都推到他身上。
她隻要說自己什麼都不知道就行了。
多說多錯,不如不說。
範老太也一直都秉承這個,才能夠活到現在。
她蠕動著嘴唇。
在那間黑暗的屋子裡,她是真的被逼瘋了,什麼都想說。
隻要能夠出了這個屋子。
範老太就被帶到了一個房間裡。
這個房間裡有桌子,也有椅子。
她就坐在那條椅子上。
對麵的桌子上,坐著幾個男人,除了那個顧首長,和範明華,範老太不認識其他人。
這裡麵有順縣的公安局長,有武裝部長,有革委會主任,還有一個穿軍裝的,是順所在駐軍的連長。
哪一個不是順縣有頭有臉的人物?
範老太這一輩子,見過的大官,頂天了也就是在根據地的時候,見到的民兵隊長。
明霞不算,那個機要科長也不算。
範老太的手指絞動著,眼神是恐懼的。
她以為他們會問她,有關調換孩子的事。
她一開始是打算,抵死不認。
也做好了準備的。
雖然她在出來之前,決定坦白從寬。
但是出來之後,她的心境又不一樣了。
她重新想起了範老頭在耳邊說的那些話。
她閉上了眼睛,痛苦地心裡糾結著。
因為糾結,手指不停地絞動。
她不知道,早在自己喊出那句“我交待”,就已經定性。
這不是她不想交待,就能夠不交待的。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也不是一句喊喊的口號。
早在她被提到這間房間,所有的領導都在這邊,連革委會主任都出現了的時候,範老太已經沒辦法否認一切了。
範明華坐在了顧長春的身邊,看著麵前一直緊張地抿嘴的範老太,他太了解範老太,知道她做這樣動作的時候,就已經決定推翻前麵想要交待的打算了。
他道:“範明建也知道他是冒牌貨的吧。”說的是肯定句,而不是疑問句。
他在範老太的頭上扔下了一個炸彈,一個可以激出範老太實話的炸彈。
果然,範老太上當了。
“他不知道,這一切跟他沒有關係!”在範老太喊出這句話的時候,她知道自己完了。
她上了範明華這個狗雜種的當了。
範老太眼裡有怒火,卻不敢在這裡發作。
範明華笑了,笑得狡黠。
如果這時範老頭也在,可能沒有那麼順利。
因為他知道範老太不太聰明,隻要跟範明建有關的,她會被激得脫口而出。
顧長春轉頭看了一眼範明華。
範明華也朝他笑了笑。
而旁邊的順縣幾位乾部,也沒有想到,這麼快就能夠突破,讓範老太開了口。
剛才她可是一直都否認自己,全盤否認出來前說要交待的話。
“說吧,你當初是怎麼遇到的明霞同誌,又怎麼從她手裡得到孩子的,都說說。”顧長春沒有問她當初轉換孩子的全過程。
那個不需要問,不管過程如何,結局又如何,那已經是既定的事實了。
而且,有些事情也不難調查,顧長春早在得到消息,開始對範家調查的時候,就差不多理清了脈絡。
剩下的也就是時間問題,隻要在大彆山那邊的檔案被拿過來,沒有任何的懸念。
就算剛才範老太否認,也是沒有用的。
在一切證據麵前,否認就是無力的抵抗,得到的懲罰會更嚴重。
也不是顧長春想知道的。
問了,也就是補充一點細節。
顧長春最想知道的是,當初明霞同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當初她是帶著機密走的,最後跟她在一起的同誌全部犧牲,她自己也失蹤了。
這一部分是空白的,組織並沒有調查出什麼。
而範老太和範老頭那邊,就是一個突破口。
哪怕現在組織,給了明霞同誌清白,給她平反了。
但其實是沒有有力證明清白的,那些證詞,其實都是非常蒼白的。
“是我救了明霞同誌……”
對,是她救的。
範老太原本蒼白的臉色,頓時沒那麼白了,她蠕動著嘴唇,眼睛望向遠方,似乎看到了那個美好的女人,正站在那邊看著她。
她道:“那天……”
範老太開始訴說起了那天的事情。
那天下著大雨。
雨特彆的大。
她背著背簍,去山上……
……
同時,另一邊。
就隔著這個房間,範老頭就在那邊。
他沒有被審問。
他隻是被帶到了這邊,隻是被看守了起來。
卻沒有人過來。
他表麵很平靜,內心卻焦急如焚。
他不知道範老太被帶走之後,會說出什麼來。
他用力地絞動著手指,輕輕地閉上眼睛。
一幕一幕,開始在腦海裡閃動。
他把三十年前的所有情景,在腦海裡回放著。
就如同回放的電影,一幕幕,全部過一遍。
有什麼是他沒有想到的,又有什麼是被他遺漏的?
他和範老太不一樣。
範老太是秉承著,想讓兒子過更好的,而他想要的更多。
兒子是繼承他血脈的,他自然是希望他過得好。
但同時,他也希望自己過得更好。
他如老僧入定一般地坐著,似乎又不急了。
如果能來一支煙,就更好了。
範老頭遺憾地想。
……
範老太咽了咽口水,她眼前泛起霧水。
再重翻當年的事,是一種勇氣。
就如同那天,她在夢裡重新過一遍人生一樣。
如今,在領導們的麵前說出來,她突然發現,自己輕鬆了。
特彆地輕鬆。
她道:“那天,是我接生的她,是我把孩子從她肚子攥出來的。”
她的目光望向了範明華,似在告訴他,是她救了他。
她不但救了他的母親,也救了他。
不管她對他做了什麼,都是可以被原諒的。
如果沒有她,他們母子都得死。
範明華抿著嘴唇,不發一語。
範老太喘了一口氣:“你們一直問我,當初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告訴你們,這一切,都是明霞同誌讓我這麼乾的。”
她此話一出,所有人都震驚了。
特彆是範明華,頓時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一雙眸子,死死地盯著她,“你胡扯!”
同時,在另一間房間的範老頭,睜開了眼睛。
眼裡帶了笑。
他聽不到隔壁都審了什麼,但能夠知道,範老太會怎麼說。
身上更加地放鬆了下來。
……
範老太隻是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說了一句:“明霞同誌說,她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回去就是一個死,所以讓我無論如何,都要幫她把孩子養大,等到將來形式允許了,再把孩子送還到他父親手上。還讓我轉告孩子父親一句話。”
“她對不起他。”
範老太滿口謊言。
但是此時此刻,卻沒有證據能夠證明,她講的是假話。
“因為她說,她做了對不起國家的事,隻有她死了,就可以把真相埋藏在地底下,沒有一個人知道。”
範明華一雙眼睛已經通紅,死死地盯著範老太。
恨不得殺了這個滿嘴謊言的老太婆。
顧長春用力地攥住他的手,讓他坐下。
範明華卻指著範老太,這個老太婆這是在給他母親抹黑。
範明華平日裡很冷靜的一個人,此時卻被範老太激起了滿腔的怒火。
隻要事涉他的親人,範明華就無法冷靜。
比如他的母親,比如他的妻子,又比如他的女兒。
每一個,都是他身上的逆鱗。
審訊到此為止,沒有再繼續。
顧長春讓人把範老太提回那個禁閉室,範老太突然就掙紮著喊道:“領導,我坦白,我剛才撒謊了,不要把我提回去,隻要彆讓我回那裡,你們讓我交待什麼都可以。”
顧長春卻堅持著,讓人把她帶了下去。
範老太嘶吼著,聲音響到,隔著幾個房間都聽到了。
另一邊的範老頭,突然睜開了眼睛,眉頭微微地皺起了來。
總感覺,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
他在等著,公安那邊對他的問詢。
但是沒有。
顧長春隻是讓人把他提到了這個房間,卻是什麼都沒有問。
所有他想到的問題,都沒有發生。
直到,外麵傳來了範老太嘶吼聲,說要交待,說自己撒謊了。
他眉心皺得更緊了。
有什麼事情脫離了他的掌控。
……
回到接待室裡,顧長春沒有說話。
範明華好幾次都看顧長春,他道:“大伯,範老太婆滿嘴謊言,不能信。”
他倒是不擔心自己的大伯。
大伯肯定是向著他母親的,但是他怕其他人誤會。
特彆是這裡還有一位革委會的主任。
革委會是乾嗎的,那可是揪所有思想有問題,行為有問題的機構。
他母親好不容易才能被平反,如果這會再給扣個什麼帽子,那前期舅舅他們的努力,就白費了。
他恨。
範老太真是該死,如果可以,他恨不得將人撚死了。
顧長春沒有回答他,隻是問另外的四位領導,“你們信嗎?”
革委會主任笑道:“這隻是一個農婦的惡間攀咬,當不得真。”
另外兩位領導,也是連連點頭,讚成革委會主任的說辭。
這確實當不得真。
何況,這個農婦,還與顧家有仇,早年偷換了首長家的孩子,把自己的孩子換了進去。
四位領導望向了範明華,誰能夠想到,這位在鄉下長大的孩子,竟然會是顧首長家的孩子。
顧家是誰?那可是出了兩位將軍的顧家。
跟明家也有千絲萬縷關係的顧家。
如果換作其他人,革委會主任想抓也就抓了。
但換作顧家就不一樣了。
現在已經七五年七月了。
國內的形式,已經發生了微妙的改變。
下麵的民眾,可能嗅不到這種改變,他們這些在高位的人,特彆是革委會這樣牌漩渦中心的部分,嗅覺本來就比其他人強。
也就是小將們,可能不知道天有可能改變,上麵對打擊已經有所緩解。
他們這些在前線的人,又怎麼可能會嗅不到呢?
就算範老太能夠證明當年的事情是真實的,明霞確實是這樣跟她說的,確實做了什麼對不起顧家的事,那又怎樣?
給顧家留一份香火情,對自己又沒壞處。
革委會主任懂,另三位又怎麼可能會不懂?
他們想得可能還更遠。
順縣的公安局局長甚至想,農業局張局長真是踩了狗屎運了。
怎麼運氣就那麼好,正好當伯樂,發現了範明華這匹鑲金的千裡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