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北京到順縣,自然不可能有直達車。
他們先得坐車到Z省省城,再轉到四明山,然後才能坐汽車到順城,確實是不太方便。
顧長鳴自然不會這麼麻煩,而是直接就從北京到江城,從江城到順城,也不去轉什麼火車汽車,直接去江城軍區借輛吉普,直接開車就到了順縣。
顧長鳴一向拒絕麻煩,要的就是速度,還有方便。
要不是現在動蕩,顧家一直被人盯著,他可能直接就一架專機飛到省城軍區了。
該低調的時候,必須低調,但該高調時,顧長鳴向來挺講排場。
路上,顧長鳴看著眼前這個養了二十六年,卻是個假的顧華。
所有的影像,在腦海裡翻滾,疊印,最後全部歸於一張明媚的臉。
腦海裡是明霞的笑:“長鳴,再有十個月,咱們的孩子就要出生。我希望咱們孩子出生的時候,抗日戰爭能夠結束了,中國能夠平息戰火,引來新的希望。咱們的孩子叫明華好不好?顧明華,有你我的姓,中華大地好兒女。”
“長鳴,孩子三個月了,有胎動了,一看就是個活潑的小子,我倒是希望能是個文靜的小姑娘,生一個像我的小棉襖好不好?你在那邊打仗,一定要注意安全,我和孩子都等著你回來。”
“長鳴,孩子六個月了,我感覺最近這裡形勢有點緊張……”
“長鳴,孩子八個月了,最近軍內似乎出內奸了,我也在被清查的名單裡……”
“長鳴,孩子九個月了,我被清查了,這是最後一封信了……”
顧長鳴閉上眼睛,那是明霞最後一封信。
之後再沒有收到任何的信件,明霞就失蹤了。
後來,就傳來了她被定性為叛徒的消息。
顧長鳴深吸一口氣,再睜開眼睛。
他又做那個夢了。
麵前的顧華安靜地躺著,顯得那樣的無害。
一開始他以為這是他的兒子,他常年奔赴在戰場上,沒有親自去接回。
明霞生孩子的時候,他在華中戰場上,正在和小日本拚刺刀,腸子都被刺出來了,縫了二十多針。傷還沒有好,他就接著上戰場。
那個時候,他隻有一個信念,要打贏這場仗,把日寇從中國大地趕出去。
趕回他日本老家去。
他要給兒子一個安定的生活,不要讓孩子也遭受跟他一樣的苦難,一樣的戰爭。
隻有把日寇趕出中國了,他的孩子,所有的孩子們,才能夠有明天,有希望。
不做亡國奴。
那場仗,他們打得異常的辛苦。
因為戰略機密的泄露,他們被日寇包抄,差一點,他就回不來了。
死了太多的人,那可都是一條條鮮活的生命啊。
都是家裡的好兒郎,都是父母的好兒子,妻子的好丈夫。
但卻隻能永遠埋葬在這裡,隻能永眠。
顧長鳴心裡窩著一股火,他的戰士,都是他的兄弟,他的心裡能不火?
好不容易帶著戰士們,從敵人的炮火中衝出來,卻得到了一個讓他幾乎五內俱焚的消息。
泄露這個消息的人,竟然是他的妻子明霞?
開什麼玩笑?
暴躁的顧長鳴,直接拿著槍,帶著一整個團,挾著暴火就去了保衛科,去了清查組。
明霞是他的逆鱗,一直都是。
他直接就把人保衛科和清查組,給掀了。
也因此被關進了禁閉。
差一點,就要被送上軍事法庭,脫去這一身軍裝。
要不是師長保下了他,他如今就隻能回家種田當老農了。
又怎麼可能去參加挺進大彆山那場戰役,又怎麼可能有機會查到兒子的信息?
那是根據地同誌給的消息,平息了他所有的怒火。
但戰事緊張,他根本無法抽出時間,前往接回兒子。
那場仗也打得辛苦。
沒有糧食,沒有向導,在大彆山甚至容易迷路。
但是他的兒子卻也在大彆山,這個消息傳來的時候,他已經深入到了大彆山,與兒子隻相隔上百公裡。
但他們卻已經與敵人交戰上了。
他隻能寫信給大哥顧長春,讓他幫忙去接回孩子。
孩子是接回來了,他一直以為孩子是在大哥大嫂那裡。
跟他大兒子明建一起。
他從大彆山,又轉戰到華南,再到全國。
就沒有停過。
就連新中國建立,他都在西南深山,帶著他的師部,正深入交戰呢。
他連新中國的閱兵都沒有參加,他的戰場在西南。
他跟兒子相處的時間太少,好不容易沒仗打了,能夠跟兒子培養培養感情了,朝鮮戰爭又暴發了。
然後是西南戰爭,越戰的暴發,他一直都轉戰於各個戰役。
再等到終於能夠安定了,明霞的案子被翻出來了……
一樁樁,一件件,讓他幾乎連軸轉,連孩子的教育,都沒跟得上。
以至於,讓他性子歪了。
顧長鳴一直自責於自己,事太多,沒有把精力放在孩子身上,沒有把他教育好。
以至於讓顧華這孩子性子徹底歪了,扳不回來了。
以至於讓他,把矛頭竟然對上了自己的親媽,一封舉報信,把親媽給告了。
以至於顧家十分的被動,連帶明家也一起被審查。
他一直自責,在孩子把名字改成顧華,說從此與明家再無關係,他的親媽就是黃霞同誌的時候,他第一次拿了鞭子,將他抽成重傷。
孩子性子歪成這樣,是他的錯。
是他太忙了,沒有把孩子教育好。
當真相來得那麼措不及時,他的兒子另有其人。
他才知道,有些人是從根上壞的。
跟教育沒關係。
他的兒子,老顧家的種,怎麼是那等厚顏無恥,連親媽都會舉報的雜種?
好竹生歹筍的機會少,歹竹長出好筍來,同樣也難。
根上壞了的東西,不是靠後天能夠矯正過來的。
顧長鳴深吸一口氣。
再無睡意。
火車“咣當咣當”地往前駛著。
窗外是駁雜的景象。
晚風從窗外吹進來,吹散了顧長鳴滿腦的思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