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他知道他就是那個有名的特務時,才知道當年他對自己訓練為的是什麼。為的就是現在吧?
他還記得,那個男人跟他說:“要聽媽媽的話,做她的好日子,等你養父回來了,一定要討好他……”
那張臉離得很遠,夢幻失真,仿佛一切都是夢一樣,但他知道這不是夢。
顧華張嘴,卻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些什麼。
顧長鳴似乎並不等他交待,而是自顧自地說:“你和阪田一郎也聯係不了幾年,但他卻對你的情況了如指掌,那這些情報,又是從哪裡來的呢?是你,還是另有其人?”
顧華的臉色非常的蒼白,他隻覺得自己就跟脫了衣服站在太陽底下,被顧長鳴看個正著一樣。
他發現自己似乎沒有秘密。
在養父眼裡,他就是個透明人。
“不,爸爸,不是我。”他否認得很快。
“1968年那天雨夜,你寫了大字報舉報了明霞,是真的你想舉報,還是有人讓你舉報?”
在問這個問題的時候,顧長鳴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顧華。
顧華臉上的汗出來了。一滴一滴往下掉。
他慌裡慌張地張口:“爸爸,我……”
“如果有人讓你舉報,那一切都說得通了。”顧長鳴的聲音一錘子地敲在顧華的心上。
他的眼前,就像撥開了雲霧,有什麼東西要衝出來似的。
他的眼睫毛動了動,望向顧長鳴的目光中有了點什麼。
“彆人讓你舉報,那就不是你本觀意識,你是被人哄騙的。”
顧長鳴的聲音似遠又近,卻聲聲砸進了顧華的心裡,“就是可惜了,你的親生父母是間諜,但凡你身世清白點,我也能把我的衣缽傳給你……”
顧華用力地咬牙,他嘗到了嘴裡的血腥。
用力地眨下眼,眼前的視線起了水霧,模糊而恍惚。
如果他的身世是清白的……
如果清白……
他牙關咬得更用力了,鼻腔中傳來酸意。
顧長鳴似在發問,又似在喃喃自語:“我問你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你回答說不知道,那個時候我對你就已經失望。”
顧華想起了他和顧長鳴的那番對話,是在回四明山的途中。
當時父子倆坦誠相見,顧長鳴就是這樣問他的,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他當時舉手發誓,說自己不知道。
明歌還因此嘲諷了他。
原來那個時候,養父問他這話,也隻是在試探他嗎?
原來養父早在那一刻就知道了?
那這些年……
又想起剛才顧長鳴說的,他用力地捂住嘴唇,自己還想瞞他,那不就跟小醜一樣,全在養父的視線中?
暴露無遺。
“爸……”顧華想要說話,卻被顧長鳴打斷了:“在我心裡,你一直都是我兒子,雖然你不是我生的,我卻願意,因為你才是那個我養了二十六年的兒子啊。
明華雖然是我兒子,但他繼承不了我的衣缽,而隻有你能。”
顧華心裡一動,兩眼已經有了濕意,他上下嘴唇輕輕地顫著:“爸,你說的是真的?你……一直都是當我親兒子,隻想把你身上的一切都給我?”
顧長鳴笑了:“那是自然。”才怪。
顧寧寧抬頭奇怪地看了一眼顧長鳴,總覺得爺爺的語氣怪怪的,情緒也怪怪的。
她又望向了對麵的顧華,對麵的人哭成了一個淚人,本來就胡子拉碴極難看,這會眼淚鼻涕一大堆,更醜了。
顧寧寧嫌棄地往裡縮。
“但是你讓我很失望,很失望你知道嗎?”顧長鳴語氣一轉,又道,“沒有想到你是特務的兒子,親爹是阪田杏一郎,母親就高級女間諜暴風雨一號,你讓我怎麼把衣缽傳給你?我還怎麼傳?
還有你老丈人歐陽……”
顧華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他看著顧長鳴的側臉,養父兩鬢之間也有了白頭發。
這個在他眼裡如英雄一般的人物,也蒼老了。
他聽到養父問他:“你想活嗎?”
顧華瞳孔急縮。
顧長鳴的目光太辣,也太銳利了。
顧華舔了舔嘴唇:“爸,我想。”
“那你知道暴風雨一號是誰嗎?”
顧華苦笑:“爸,你覺得我會知道這麼重要的消息嗎?”
他要是知道暴風雨一號是誰,早就檢舉了,這樣才能夠換來他的自由不是?
“不,你知道。”顧長鳴道。
顧華道:“爸,我真不知道,我連範老頭……是日本人都不知道。”
顧長鳴看著他,目光如刀,一寸一寸地,幾乎刺進了他的心臟裡。
顧華大氣也不敢出。
隻覺得此時的顧長鳴可怕得厲害,這大概就是正常的他吧?
那個在戰場上,殺進殺出的男人。
那個讓敵人害怕的男人。至今,在他早年讀的大學光榮榜上,還有著養父的英雄事跡呢。
不是那個和藹的父親,雖然嚴肅,卻全是為了他好的父親。
這一刻,顧華有些後悔,自己當年做的那些事兒。
“不,你應該知道。”顧長鳴的聲音,像一把刀子,一點一點割開了罩在表麵的雲霧,也割開了他的心臟。
再往裡攪了攪。
血花飛濺。
顧長鳴看著他的掙紮,知道他從裡麵掙紮出來,隻是時間問題。
哪怕知道顧華掙紮得痛苦,顧長鳴依然不覺得什麼。
眼前仿佛出現了他和明二哥談話的那一幕。
那是他來四明山,來順縣的前一晚,在司令部的時候,兩人的對話——
“長鳴,你這次回去,認親事小,主要還是調查當年明霞犧牲的真相。我們已經得到情報,當年策劃那一幕的黑手是梅機關最高長官村下一井,當年戰敗後他就失蹤了。而他手底下最得力的兩名特務,如今我們已經鎖定,一名是阪田杏一郎,還有一個是梅子,這兩人曾經是未婚夫妻。”
“阪田杏一郎,就是顧華的生父範老頭,而梅子此人,就是……”
顧長鳴的耳邊,似還回響著明二哥當時的話:“沒人知道她的本名,也沒有人見過她。我們隻查出來此人極喜歡梅花,又供職於梅機關,所以叫梅子。早年畢業於早稻大學,後來到中國,擅長易容,偽裝,和密碼編程……”
“她曾偽裝過多名高級軍官,重慶方麵,我軍內部都有。重慶和我地下組織一直都在找她。她最後一次失去蹤跡的時候,是在北師大。”
“我們懷疑她已經進入了我軍內部,也一直都在排查。直到現在我們才確定了她的身份,這個你應該早就懷疑到了是吧?
否則你也不會將錯就錯娶了她,她在利用你的時候,你又何嘗不是在利用她?”
“明霞可能就是發現了她的身份,才會遭遇不測。這一次你過去四明山,明麵上就是過去認親的,實際上就是查找證據。
如果沒有確切的證據,咱們動不了這位特高課的女特工。”
收回思緒,明二哥口中懷疑的對象,他當然知道。
早在十幾年前就已經知道了,那個時候他還沒有再婚。
黃霞還在追求他,不停地在他屁股後麵表白。
他的兒子——
顧長鳴望向了顧華,這個自己養了二十多年的兒子,此時正跪在他的麵前,哭泣著,就像是小時候那樣。
“爸爸,我想讓黃阿姨當我的媽媽,我隻認她。”
是偽裝還是真實情況,顧長鳴已經不想去探測。
因為沒必要。
顧長鳴的腦海中,全是早年對黃霞同誌的調查:
黃霞,原名黃雪梅,畢業於北京師範大學,與明霞是同班同學。是第一批進入延安學習的女大學生,後進入報務科,後又進入八路軍總政機要科。同年,在明霞從日偽潛伏回來後,進入軍後勤部同時,黃霞被調到顧長鳴所在團任機要科科長,同時改名黃霞……
這些思緒,看似想了很久,其實也就電光石火一刹那幾事。
顧長鳴道:“顧華,你想活嗎?”
顧華抬起滿是淚的臉,用力地點頭。
顧長鳴誘惑著道:“那就幫我把特務引出來,帶罪立功,將功贖罪。”
顧華眨了眨眼睛,有什麼東西在他心間生成了。
呼吸有點急促。
手指已經緊捏成拳,指甲都掐進了肉裡,他卻不覺得疼。
這一切,都落入了顧長鳴眼中。
“隻有這樣,你才是顧華,一個清白的人。”顧長鳴笑道,“你難道不想清清白白地做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