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凝兮整個人籠罩在裴應霄的氣息之中。
如同一個無形的擁抱, 虛虛將她環繞。
她心跳如鼓,無法自控,生平從未與哪個男子如此靠近過。
他還……還觸摸了她的唇瓣……
曲凝兮的眼睫蝶翼一樣輕顫,雙唇不敢動彈, 甚至不敢發出聲響。
反觀裴應霄這個始作俑者, 麵不改色, 從容依舊, 仿佛不曾思考自己的舉動意味著什麼。
曲凝兮僵持不住了, 指尖一動,正要抬起, 裴應霄先她一步, 撤回了托在她下巴的手,沒有一絲留戀, 旋身坐回位置上。
他半斂著眼皮, 沒有看她, 慣常隱在嘴角的那抹笑也不見了。
曲凝兮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無從揣摩。
她有點怕, 笨嘴拙舌的:“我、我要先回去了, 丁姑娘在找……”
丟下這半句, 慌忙告退。
曲凝兮迅速回到內室, 取過自己的衣裙束帶, 換回原來的裝扮。
她在融月嫻青的幫助下更衣不止一兩次,雙方幾乎都配合出默契來了。
此二人口風很緊, 主子的事情一概不多問, 曲姑娘急著要走,殿下沒有攔著,她們自然沒有二話。
臨走前, 還把那一小瓶白玉膏給遞上了。
“姑娘睡前用上它,隔日會好轉許多。”
這是給曲凝兮塗抹痱子的,纏帶一事早在宮裡接應那會兒,侍女們就知曉了。
她們既不問,也不會勸。
這樣恰到好處的分寸,無疑讓人感覺很舒服,曲凝兮不需要多做解釋。
她感激不儘,卻不太敢貿然收下膏藥。
“這是什麼藥?”
她用著清涼舒緩,極大緩解了痱子的疼癢。
萬一是什麼宮廷秘方或者禦賜貢品,出現在她手裡顯然不適宜。
融月明白她的謹慎,笑道:“姑娘彆擔心,這藥雖貴,但不是什麼稀罕物。”
有銀子就能買到,沒有任何不妥。
曲凝兮得到這句話,想了想,不再推脫她們一番好意,收下了玉白的軟膏。
她匆匆離開,往外走時,恰好碰到雅平郡主回到浮雲樓。
雅平知道太子對病倒的曲凝兮伸以援手,也清楚他們的關係。
她輕哼一聲:“曲家的人都救了,殿下真是宅心仁厚。”
曲凝兮一點頭:“郡主所言極是。”
雅平上下打量她,道:“換做我,可就沒那麼大度了。”
即便遠在鹹泰,也不難了解曲皇後的心思,二皇子都蹦躂成那樣了,嗬!
雅平不想見到曲凝兮,說了幾句讓她知恩圖報的話,擺手錯身而過。
知恩圖報?
這個詞難倒了曲凝兮。
捫心自問,摒棄裴應霄的身份,他真的幫了她很多。
而她除了那首見不得人的所謂情詩,沒有任何實際行動,也沒有謝禮。
可是她現在還能給謝禮麼?
曲凝兮下意識抬手,按壓自己的雙唇,被觸碰過的地方,似乎後知後覺地火辣辣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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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凝兮端午節當天中暑,雖說沒有太嚴重,但回去後還是跟爹娘說了一聲,想去山裡的農莊小住一段時日。
避避暑氣。
她明確表示,宮裡皇後若再次召見,她是不會去的。
一來擔心二皇子使手段,二來在萬神節之前,避開與蒙弈淮的碰麵。
哪怕他們本就沒什麼交集,也要提防有心人故意為之。
這是曲凝兮在向苻丹宮表露自己的態度,她乖順軟和,卻不是沒有底線。
爹娘不能替她出頭,她用自己的方式拒絕。
給白岷山的去信已經收到了回複,老夫人離京大半年,心中掛念家中。
不過夏日不宜舟車勞頓,她年歲已高,決定入秋後動身返京。
到時估計太後娘娘也一同回來,老夫人賣個臉麵,自然可以求一道賜婚懿旨。
曲凝兮沒有在信中提起二皇子,以及皇後安排的那些相看對象。
隻說請祖母回來幫忙掌掌眼,老夫人活了大半輩子,哪能猜不到她的難處。
皇後早早給安永侯府賜下一位宮裡的嬤嬤,女兒家能得到嬤嬤教導,自然是極好的。
不過世人皆是無利不起早,她想做什麼,老夫人心裡門清。
此舉並非壞事,侯府與苻丹宮一榮俱榮,他們血濃於水,難以分割。
隻是彆做得太過了才行,她得回京瞧瞧。
曲轅成疑心閨女鬨脾氣了,才說要去莊子避暑。
但想著二皇子任意妄為,著實叫他為難。
他當然不願讓曲凝兮去做妾,又沒敢在皇後麵前強硬的嗬斥教訓外甥……把倆孩子分隔遠一點,似乎也是個辦法。
因著種種緣由,曲凝兮的農莊之行得到家裡一致同意,她帶著茴清苑的人,包袱款款啟程出發。
農莊位於蒲豐縣,距離尚京沒有多遠,莫約大半天的路程就到了。
此處青山環抱,綠水蜿蜒,有良田百畝,佃戶們生活安逸,是個避暑的好去處。
“果然山裡涼快些呢,”銀杏正是好動的年紀,成天在侯府窩著早就膩了,一出門就顯得頗為興奮:“奴婢瞧著,山邊的溪流可以垂釣。”
映楚以銀瓶的身份與她相處好一段時間,有了基本的了解,笑道:“山間雖好,也要防著蛇蟲鼠蟻才行。”
說著,把一摞藥包往她手裡一放,“屋前屋後,到處撒仔細了。”
銀杏連忙一點頭:“我知道我知道,誰不怕這些呢……”
臨水之地滋生蚊蟲,室內的小香爐,也得換一種熏料。
這段時間發生了不少事情,曲凝兮一直精神緊繃,到了蒲豐縣,果然感覺放鬆許多。
遠離尚京,什麼皇後皇子太子世子,都跟她沒關係。
許是生來衣食無憂,便把她養得胸無大誌起來,她從未渴求過成為人上人的榮華日子。
權勢在握,眾人稱羨?想想就很累。
倒不如找個中等門戶,安寧度日。
不過,這人選卻是不好挑,不慎看錯眼,婚後一地雞毛。
由得曲凝兮挑選的人也非常少,目前送到手裡的,似乎隻剩下一個王錦意了。
王錦意年紀輕輕前途無量,往後若不出意外,必定踏上權臣之路。
他的品性也沒得說,即便有些一板一眼,還有點傲氣,卻不是骨子裡的傲慢輕浮。
幼時就有神童之名,王丞相按著他低調,還真低調了幾年,有了秀才功名後埋頭讀書,未曾聽說染上什麼陋習。
可見他不會因為外人的吹捧就洋洋得意,心中自有追求。
或許是個清醒理智之人。
隻是他對她的改觀,來得有些莫名其妙。
不是說不喜歡容色過豔的妻子?曲凝兮不認同這種觀點,以貌取人,長得好看還有錯了?
就不知王錦意是何想法……
曲凝兮沒有過多琢磨婚姻大事,既然到了農莊,就安心住下。
她白日裡觀魚看書,清晨傍晚會到附近走走,自然風光,景色宜人。
嘗著新鮮采摘的瓜果山菌,假以時日,心寬體胖不成問題。
銀杏都說小姐的氣色更好了,冰肌玉骨白裡透紅,目如點漆神采奕奕。
她身上的痱子在清涼膏塗抹下,早已痊愈,半點痕跡都沒留下,細膩柔滑軟彈驚人。
這樣的安逸日子沒有持續太久,便有給曲凝兮的信箋遞到蒲豐縣來。
孫嬤嬤收了信封,轉交給曲凝兮,一臉稀奇:“是王家姑娘送來的,小姐何時與她結交?”
“王家?”映楚也不清楚。
曲凝兮接過一看,信封上落款是王家姑娘,筆跡飄逸絕倫,實則不太像出自姑娘家之手。
她心裡有了猜測,對孫嬤嬤回道:“端午節那日偶遇到了。”
孫嬤嬤體胖怕熱,端午沒跟著外出,不清楚外頭發生的事情,隻知道小姐回來中了暑氣。
她沒有多想,能跟王家結交是好事。
曲凝兮回到內間,打開信件,往下一覽,果然是王錦意送來的。
他竟然這般慎重,還冒用了自己妹妹的名義給她送信。
實則不必這般迂回,兩人光明正大也沒什麼,不過到底是讀書人,對女子的閨名清譽更為看重。
王錦意說,前兩日他給安永侯府送過一回帖子,為了告知她,他要去莊子讀書,近期無法會麵。
送信之人得知侯府大小姐不在尚京,而是去了蒲豐縣,轉告於他。
正巧,他所在的莊子,與蒲豐距離很近,就在隔壁縣。
所以才有今日這封信,想約她到附近的山神廟求簽。
各地都有自己的土地廟山神廟,準不準不好說,求簽不過是一個見麵的由頭。
曲凝兮抿著嘴角,秋闈將近,他不是說要安靜讀書麼?
王錦意的求娶意向,暫時瞞住了孫嬤嬤和家裡人,他們一旦知曉,立即就會把曲凝兮打包嫁出去。
王丞相家,還用得著考慮麼!
但沒有瞞著映楚。
映楚也看了信件,不由搖頭:“情竇初開,怎麼能忍得住不見麵呢!”
起初遞帖子說自己要讀書不方便相約,其實也是一個互通消息的理由罷了。
而後得知曲姑娘距離自己這麼近,立馬改變主意,按捺不住了。
映楚是太子的人,此刻心情複雜,“小姐,你真要嫁給王公子麼?”
曲凝兮不知道。
她當然要在可挑選的範圍內,尋找自己的良配。
而且不想拖延下去,唯恐夜長夢多。
二皇子壓根不懼怕得罪舅舅一家,或許,他根本沒有把安永侯府放在眼裡。
曲轅成沒什麼本身,也沒有強硬的脾氣,更沒有愛護女兒的那份決心。
裴靖禮當然不怕了,他是金枝玉葉,收了自家表妹親上加親。
曲凝兮若想報複他,需得搭上自己的名聲,告禦狀,魚死網破。
事情決不能走到那一步,是下下策,甚至都算不上對策。
她公然與家裡決裂,與皇後決裂,又有誰能護得住她?
到時候可能豐厚的嫁妝都帶不走。
對象是王錦意,她的婚事會非常順暢。
姑母求之不得,一定不會允許二皇子耍些小伎倆破壞此事,她會派得力之人,嚴加看管兒子闖禍。
不,不隻是她兒子,還有她女兒……明嫿喜歡王錦意。
曲凝兮一時有些頭疼,皇後教養的這一對子女,全都非常自我。
他們習慣了身邊一切圍繞自己轉,喜歡的東西就得拿過來。
使用的手段也令人脊背生寒。
曲凝兮在沽蘭寺被推下水中,沒要她的命,但是那時候的驚懼,足夠刻骨銘心。
一旦明嫿得知王錦意要娶她,焉知會做出何等行為?
不過王丞相也不是軟柿子,他一路從寒門走出來,如果隻會讀書考試,就坐不到今日的官位了。
皇後要是縱容子女隨意妨礙他家的喜事,定然會開罪於他。
曲凝兮思緒繁雜,冷不防聽見映楚在一旁問道:“小姐不是喜歡殿下麼?”
她抬起頭,看向映楚,毫不猶豫道:“我和你們殿下,絕無可能。”
光是兩人的身份,就隔了萬水千山。
她相信,東宮絕大多數人對她的感官,與日前遇到的那位太子中丞一樣。
不同陣營的家夥,彆來沾邊。
撇開身份不談,裴應霄此人,俊美如斯,智多近妖,什麼樣的女子才能成為他身邊人?
曲凝兮不曾設想過,因為事不關己。
這會兒稍微設想一番,不是不可以……或許是陸焰花那樣的,與大多數閨秀不相同。
陸家的遭遇非同一般,眾人對陸焰花也格外寬容。
她一點都不親近旁人,不過跟東宮走得近,不在乎外人私底下的評價,也不是多嘴多舌之人。
人與人的相處頗為微妙,曲凝兮不太能準確形容,陸焰花帶給她的特殊感。
反正是個頗具個性的女子,感覺非常有膽識,能扛住裴應霄笑臉之下的真實麵目。
映楚不解:“小姐既然選擇了殿下,為何覺得不可能?”
太子妃之位她不敢說,但是東宮其他位置,是極有可能的。
映楚不敢說多麼了解主子,但看他對小姐,目前是絕無僅有獨一份的。
融月嫻青是太子的近身侍女,在外誰敢不尊著她們,何時伺候過其他人呀?
更彆說映楚自己,她和姐姐二人明麵上是不跟隨太子的,她擅長易容術,許多事情有她參與。
殿下就這麼把她派出來了……
曲凝兮一搖頭:“太子見多識廣,身旁諸多良緣,怎會選擇我呢?”
那也太可怕了。
她怕自己去了東宮被一群人提防,指不定說是繼後派來的釘子呢。
冷遇就罷了,裴應霄這人就不是善茬,她如何應付得了?
想著想著,曲凝兮擰起秀眉,她差點忘了,她的婚事,還得裴應霄點頭才能成行。
曲家姑娘嫁給王家公子,會給東宮造成妨礙麼?他會同意麼?
而且她知道了太子這麼多秘密,早已經被拿捏住了,哪能由著她安心出嫁?
還是那句話:隻有死人才能守住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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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凝兮思前想後,婉拒了與王錦意見麵,回信讓他安心念書,科考要緊。
不說秋闈近在眼前,就是萬神節,估計他也不能缺席。
都是會占據他時間的事情。
曲凝兮暫時不能與王錦意約定提親一事,她要把此事告知太子,得到一個回應後才可繼續。
她乖覺得很,立即給裴應霄寫了信,由映楚幫忙轉交出去。
如此聽話安分,一如當時她親口表忠心那般,不會讓自己的婚事成為東宮的妨礙。
曲凝兮猜想,裴應霄對此事不會在意。
即便她嫁入王家,對局勢又有多大的改變?
王丞相是個聰明人,豈會因為兒女姻緣就倒戈二皇子?更遑論,她這個當事人,第一個就不讚成二皇子奪位。
先前曲凝兮對於大位之爭沒什麼想法,她生來就在曲家,輪不到她選擇支持或反對。
現在她不覺得無所謂了,二皇子的品性,實在難堪大任。
大桓朝交給這種人手裡,真的不會弄出一任昏君麼?
還不如就讓他做個閒王,太子於情於理都要尊曲皇後成為太後,安永侯府也不需要冒險。
到時候在尚京低調做人,好好培養郎,踏踏實實便是安穩。
若說富貴險中求,怎麼看都是萬丈深淵。
曲凝兮很有覺悟,嫁人後安分過日子,不想攪和政治相關,她沒有這個能耐。
她以為裴應霄清楚,隻是,信件送出去後,沒有半聲回響。
仿佛石沉大海。
一直到曲凝兮的蒲豐縣之行結束,也不曾收到太子的指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