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同意沒有反對,曲凝兮幾乎懷疑是沒看到她寫的信。
但映楚不會出錯的。
主仆幾人要回到尚京了,十日後便是萬神節,一切籌備妥當。
這是個盛大的節日,大桓家家戶戶為此歡騰。
天子叩謝諸神,為蒼生祈福,帝星穩固,則風調雨順,五穀豐登。
萬神節的祭壇位於皇城東側,那裡建了一座高塔,名為鶴壁。
節前日,需得挑選未成家的年輕小輩入內,在塔裡齋戒沐浴,聆聽誦文,抄寫經書。
太子身為主理人,是必須去的,二皇子也不例外。
至於其他人,名額有限,競爭激烈。能為神明獻出一份虔誠心意,無疑是非常榮光。
曲凝兮以為自己隻需要在萬神節當日,在塔外隨眾人跪著就好,誰知,她被選了進去。
再一打聽,另外幾人皆是熟麵孔。
有陸焰花、鄭思君、雅平郡主、以及王錦意和一位徐公子。
他們的父兄皆是手握實權,各家推出一人。
進入鶴壁塔之前,曲皇後召見了曲凝兮。
從莊子回來,曲凝兮就不能拒絕進宮,怎麼說也要去一趟。
她疑心,姑母是特意安排,想讓她做些什麼。
果然,到了苻丹宮,捧著茶喝完半杯,曲皇後遣退身邊人,交待她一件事。
“你們會在靜室抄寫一天經文,太子身份不一般,他會有單獨一間,隻隔著一道門。”
曲凝兮聽著,緩緩抬起眼簾,望著她。
曲皇後安撫一笑,“放心,不需要你做什麼,你隻要中途起身,入內幫忙添墨即可。”
就這樣?
曲凝兮問道:“姑母打算如何?”
“不如何,”曲皇後沒準備告訴她太多,隻道:“不論發生什麼,都跟你沒關係,即便你沒能進去添墨,也不防事。”
她沒進去也不妨事?所以隻需要站起來提出入內就夠了麼?
曲凝兮眉間蹙起,心下陡然一沉,姑母安排了什麼手段?她當真要付諸行動了?
若是徹底得罪了太子,做出無可挽回的舉動,以後勢必——不死不休。
曆來奪嫡失敗者,焉能得到什麼好下場?
能保住性命就不錯了……
曲凝兮一時間想不到會是什麼手段,曲皇後讓她乖順行事。
她臉上神色似乎高深莫測,要笑不笑的:“萬神節給他弄成了倒不算多大功勞,隻是咱們這位太子呀,實在站得太高了。”
“成天這麼仙氣飄飄的,可怎麼行呢?也該下來呼吸一下人間煙火了。”
什麼意思?
姑母到底想做什麼?
曲凝兮無從得知,也沒有繼續追問,問了也不會告訴她更多。
從苻丹宮出來,她憂心忡忡,路過禦花園時,拉過映楚小聲詢問:“你現在還能聯絡到殿下麼?”
曲凝兮猶豫過後,決定告密。
或許這個行為,讓人不齒,仿佛是一種背叛。
但是她很想自救,她不敢肯定自己的選擇一定爭取,可若是什麼都不做,屬實心中不安。
然而映楚一搖頭,道:“小姐,這個時辰,馬上就要進入鶴壁塔了。殿下不僅很忙,身邊還有很多人。”
這些人,當然不僅僅是東宮心腹,還有其他屬官。
眾目睽睽之下,任何舉止都被多人看著,不能輕舉妄動。
曲凝兮明白了,揪緊手中帕子,不再提此事,旋身去往鶴壁集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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欽天監擬了良時吉日,從焚香到步入鶴壁塔,一切自有流程。
他們這幾個被選中的人入內抄寫經文,與此同時,陛下和臣民們也得齋戒,以示對神明的敬重。
到了明天,誰也彆想睡個好覺,大臣攜帶誥命夫人們,天不亮就得起床,排隊進入宮門,烏壓壓的站成一片。
……幸而萬神節不是每年都辦。
幾人被勒令空腹進入塔內,先去食用了呈上的齋飯,而後沐浴更衣,口漱香茗,統一著裝。
衣裳是天青色的細絹,不分男女,素淨且不失雅致。
腰間綴一條碧綠絲絡,編織了一片水潤的翡翠葉子。
當所有人都穿著一樣時,更能凸顯出容貌體態上的差異。
眾人先是被裴應霄吸引了目光,他慣常穿些淺色衣裳,嘴角含笑,這一身無疑非常適合他。
鄭思君看得挪不開眼,眼底亮瑩瑩的,被雅平郡主瞪了一下,立即微紅了臉。
她總是藏不住自己的視線,貴女們暗地裡議論她,她都知道……
裴靖禮在一旁冷眼瞧著,鄭思君心裡有誰,大家心知肚明,他卻還要娶這個女人?
也不一定能娶到,鄭家目前沒有這個意向,真是諷刺。
曲凝兮出來時,楚楚麵容,弱柳扶風,輕易就被她那截細瘦腰肢給攥獲了目光。
有彆於陸焰花的清瘦高挑,她一看就非常的——軟。
柔弱無骨,不盈一握。
人前裴靖禮收斂了許多,不過目光沉沉,心裡雜念橫生,恨不能上前把那條碧綠絲帶給扯爛了才好……
不止他在看著,王錦意同樣投以注視,眸色微動。
一群人,心思各異。
曲凝兮自覺往陸焰花身邊靠,俗話說,共同的秘密最能拉進彼此的距離。
她們說不上關係多好,甚至閒暇交談趨近於無。
但這一群人當中,除去不熟的,曲凝兮最信任裴應霄和陸焰花。
然而陸焰花麵無表情,隱隱有些神色懨懨。
“你怎麼了?”曲凝兮忍不住問道。
陸焰花瞥了過來,道:“沒吃飽,餓。”
這就餓了?他們剛用完齋飯。
曲凝兮以為她不和胃口,低聲道:“不可說,先忍著吧。”
對齋飯可不能挑剔,否則會被扣帽子,態度不端正還是輕巧的,若說對神明不敬,那才嚴重。
待會兒還要抄經書呢。
實則曲凝兮也狀態不佳,陸姑娘是餓的,她是熱的。
進入鶴壁塔不是來玩的,裡頭沒有放置冰鑒冰盆。
盛夏未過,室內通風條件一般,自然沒有待在家裡舒服。
幾人被引著前往樓上靜室。
靜室很寬敞,還用絲柔紗影的瘦長屏風做了隔斷,在每一副桌椅的前後放置。
做成類隔間的布局,從側旁看去,整整齊齊。
互不打擾,寧心靜氣,或許考場裡麵便是如此。
桌案上筆墨紙硯一應俱全,室內的紫銅鎏金螭耳蓋爐,焚著淺淡檀香。
黑木書架上呈列了不同的經文卷軸,可供挑選。
有欽天監的人在場,裴應霄與裴靖禮相互禮讓一番,才開始挑選經文。
曲凝兮是最後一個,她隻拿剩下那一卷,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太子的座位果然是單獨一間,就在他們排列的正前方,有一個內間。
剩下包括二皇子在內的七人,一左一右兩兩順排,曲凝兮在末位,單獨一列,她的右手邊沒有人。
從進入鶴壁塔開始,一路有屬官隨行,一一記錄成冊,他們落座後開始抄寫,這群人才退了出去。
過程中這麼多眼睛,大家不宜過多交談,曲凝兮連多看一眼裴應霄都不敢。
她心裡暗自緊張,不知道皇後安排了什麼。
心裡存著事兒,提筆寫字就有些費勁了,墨跡一字之差,整張作廢。
曲凝兮努力收斂了心神,專注於紙麵上。
檀香清幽,滿室寂靜,偶爾有紙張或衣裳摩擦的窸窣聲。
不知過了多久,曲凝兮的身後,有人悄聲靠近。
察覺身影臨近,她回頭看去,以為是姑母安排的人,來催促她行動。
她拿不準是否現在就要出聲,提出給太子添墨,她不想摻入成為其中一環。
誰知一回頭,嘴巴就被人給捂上了,是映楚!
也幸虧映楚捂住她的嘴,否則曲凝兮非要驚呼出聲不可。
她挨近門口,扭頭就看到映楚身邊站著一個模樣與自己極其相似的人,如同見了鬼!
那女子的五官長得和曲凝兮特彆像,身上穿了天青色衣裙,腰間係帶一致無二。
映楚動作極快,把曲凝兮拉走,讓女子替代她坐在位置上。
她們步出外間,卻沒有離開靜室,而是從靜室的一副掛畫後麵穿行。
曲凝兮的小心臟都快跳出來了,沒有人發現最末位換了個人。
而且,這鶴壁塔的靜室內居然還有密道!
發生了什麼?她為什麼要參與這些?
曲凝兮很緊張,不敢吱聲,安靜地悶頭走。
虧得是映楚來帶她走,否則她多半不會配合,這太嚇人了……
密道裡頗為幽暗,空氣中隱隱有些泥塵氣息,兩壁燃著豆大的油燈。
曲凝兮跟著彎彎繞繞,足足有一刻鐘,才從裡麵轉出去。
看到亮光那一瞬,她閉了閉眼,發現外頭是一間看上去平平無奇的廂房。
“映楚……”曲凝兮繼續一個解釋。
映楚的神色有幾分複雜,依然朝她安撫一笑:“小姐彆怕,殿下在這裡。”
她這樣一說,曲凝兮更怕了,一切的不同尋常,往往意味著突發的危險。
是不是皇後動手了,東宮肯定知道了,然後她沒有及時稟報,來找她算賬來了……
曲凝兮被往前推去,映楚從廂房的門口離開了,關緊了房門。
*******
曲凝兮杵在原地,轉頭看向廂房的裡間。
隔著一道精細的木蘭五扇折屏,隱約透出半個人影,是裴應霄。
“殿下?”
曲凝兮鼓足勇氣,抬步往裡走去。
她心裡不斷組織著語言,以解釋自己沒能及時報信,她是真的不想成為誰的推手……
轉過那道折屏,她看到了裴應霄,鼻翼間仿佛嗅到了一股藥香。
曲凝兮正要詢問,視線觸及太子的容顏,忽而一怔。
他看上去,好像不太對勁?
裴應霄盤腿坐在軟塌上,雙眸緊閉,眼尾泛紅。
不,不隻是眼尾,他身上還是那身素衣,天青淺色更襯出脖子那一片的緋紅。
好像熱到了極致,生生透出一股冷豔來。
裴應霄緩緩睜開眼,狹長的眸底深不可測。
“過來。”
他莫不是突發惡疾?
曲凝兮明確自己聞到的是藥香味,她走到跟前去:“殿下,你沒事吧?”
若是發病了,她也不是醫者呀……
才這麼想著,到矮榻前站定,裴應霄伸手攥住了她細白的皓腕,往下一拉。
曲凝兮摔了下去,摔在他身上,緊接著,一條絲帶落在她雙眼處,遮擋了個嚴實。
“這……”她下意識抬手,要扯掉遮擋物。
裴應霄近在耳畔,嗓音低啞,道:“彆動,不許動。”
曲凝兮一個遲疑,那絲帶就把她的眼睛給蒙住了,綁緊了!
她睜大了一雙圓眼,什麼都看不見,“殿下?殿下,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皇後到底做了什麼,她完全沒聽說,這會兒想要辯解都抓不住重點。
曲凝兮一陣心慌,想要爬起來,但是有一隻手,虛虛攬在她腰間。
她頭皮發麻,無法想象此刻被蒙住眼睛的自己,與太子是什麼姿勢?
她、她是坐在他身上麼?
裴應霄好似笑了一聲,輕輕解釋給她聽。
“皇後想讓孤在今日出醜,是比你在疊翠山莊遇到的還要厲害的藥。”
曲凝兮在疊翠山莊渾身燥熱無力,差點以為是虎狼之藥,結果虛驚一場。
比這更厲害的……那不就是虎狼本狼麼?
在萬神節齋戒的日子裡,出這種醜……
這就是姑母想要把太子拉下神壇的法子?!
曲凝兮驚呆了,連忙搖頭擺手:“我不知道此事,我真的不知道……”
“小晚瑜,”裴應霄扶在她後腰的手掌慢慢收攏,把人圈在懷中,“輪到你報答孤了,對麼?”
“什麼?”什麼報答?
曲凝兮的腦袋被糊住了,反應遲鈍,隻懂得不斷搖頭:“不不……”
她視線受阻,看不見,急得快哭了:“不行,不行嗚嗚……”
裴應霄淺淺嗅著她身上的氣息,眼下那顆淚痣近乎妖冶,無人得見。
他低聲笑著:“你不是愛慕孤麼?”
“我、我……”曲凝兮咬住唇瓣:“我……舍不得玷汙殿下?”
小騙子,都顫抖成這樣了,還要哄他。
修長的指尖抵上她的唇,重重一抹,阻止她繼續咬著自己。
裴應霄手上的體溫有些灼人,語氣卻不疾不徐:“孤允許你玷汙。”
“唔?”
曲凝兮貓崽子一般,跳起來仰身往後躲,卻因為被箍住腰肢,整個人折成一個柔軟的弧度。
她抬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幾乎哽咽:“多謝殿下,您太客氣了嗚……”
“不用謝。”
裴應霄把人按了回來,就在他腿上坐著,哪也去不了。
他們挨得很近,從他身上傳過去的溫度與觸感,隻她一人清楚。
而此時她所展現出來的姿態,隻落在他眼中,兩人仿佛近距離交換了一場秘密,絕不會再有第個人看見。
這一點認知,讓裴應霄感到愉悅:“不想替你姑母助一臂之力麼?但凡今日鬨出去……”
“我不想!我不要!”曲凝兮被嚇哭了,“殿下,你解開我的眼睛,我不要……”
“真的不要麼?”
她看不見,他的語氣似有幾分可惜。
曲凝兮不敢再騙他,忙不迭地如實點頭。
絲帶被淚水沾濕了,小姑娘把自己柔軟的唇抿得如同薔薇花瓣。
裴應霄一揚手,如願地解開綁帶,不出意外的瞧見她雙目通紅,和小白兔有何兩樣。
“害怕了?”他偏頭輕笑。
曲凝兮抽抽小鼻子,嘴巴囁嚅著:“殿下彆犯糊塗,彆讓姑母得逞了……”
“可是怎麼辦,小晚瑜哭起來真好看。”裴應霄含住了絲帶的一端,黑眸幽幽,深不見底。
“……”
曲凝兮又要哭了,捏著自己的小指頭,什麼風光霽月的太子,他真的好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