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凝兮年紀輕輕的, 尚未患上健忘症。
她很快想起來,上次從玉泉山莊離開時,是太子接她回京, 途中兩人跑馬去了。
在馬背上她隨口一說, ‘下回與他一起泡溫泉’,那時她以為的下回是明年。
也不知道裴應霄是否還記得?反正她這個當事人差點忘光了。
這種話怎麼能當真呢。
曲凝兮一搖頭,很快拋卻此事,在小院裡安置下來。
院子不算大, 但庭園內花景布局精巧有致,後頭那口溫泉池子, 直通內室, 底下還鋪設了管道, 以暖全屋。
尚京常見的地龍是煙霧,燒柴向管道裡供暖,而玉泉山莊,就地取材, 用了熱水。
這一趟主要犒勞的是丞相尚書等人, 這段日子辛勞。
其中聶一瑄, 得了那個最大的梅靈園, 因為他不僅參與了搜救太子的行程, 還在撫陽立即調動了不少人馬,一路護送太子回京救駕。
種種應對,雖不至於單獨拎出來嘉獎,但好處少不了他的。
太傅歡歡喜喜帶著母親妻兒住進去了, 一家子熱鬨得很。
天慶帝來不了,便由太子代為招待,還有太後, 負責同行的女眷以及孩子們。
泡溫泉不同於狩獵,這一趟更加照顧到老弱婦孺,各家跟隨了不少小孩。
太後見了就喜歡,她到了做曾祖母的年紀,可惜太子尚未大婚,自然眼饞小娃娃。
當天各自安置了,隔日起來,山莊內立即張羅起筵席,擊鼓傳花賞梅吟詩等等,層出不窮,還命人演了皮影戲。
席麵上,男女未分席,帶了家眷的都坐一塊,曲凝兮孤身一人,她的位置非常靠前。
侯府其他人沒來。
如今,曲皇後二皇子和明嫿公主都沒了,原本不該有曲凝兮的位置,可誰讓她未來太子妃的身份穩穩當當呢。
更叫人眼紅的是,太子乃是日後的九五之尊,她豈不是要做皇後了?
身旁若有似無的打量視線不少,曲凝兮恍若未覺。
她不怕旁人的目光,這麼多年,就沒少被人看過。
丁雪葵沒來,有其他相熟的小姑娘,湊著一塊說話,倒不會覺得冷落。
甭管大家心裡怎麼想,明麵上,哪敢不尊著,這可是太子殿下出言維護的人。
溫泉之行主打一個君臣同樂,到了這裡,陛下不談國事,隻讓諸位帶著家眷好好玩玩。
今年陛下沒來,太後娘娘吃齋念佛多年,更是寬和放鬆,一群人爭相獻藝。
就連左丞家的鄭思君都一展身手,當眾撫琴,技驚四座。
曲凝兮看得津津有味,喝了兩杯白霜酒,在暖閣坐久了,出來透透氣。
映楚和藤敏跟著,一出門就把披風給她裹上了。
白霜酒甘冽,微甜,並不醉人,適宜在宴席上飲用,以免大家酒意上頭,殿前失儀。
曲凝兮徒步到了後頭,梅花樹下,小拱橋旁,有一架水車。
木條上漆被水流拍打,不斷旋轉著,嘩啦嘩啦。
走近才發現,此處早已有人了。
是個腦袋梳了雙揪揪的小女娃,年紀太小了,頭發少,上麵的鎏金小鈴鐺差點掛不住。
小姑娘許是不曾見過水車,這會兒扒在拱橋上,看得很是認真。
她莫約三四歲,個頭隻比拱橋的白石欄杆高出一點。
“你怎麼一人在此?也沒個婆子跟隨?”
曲凝兮出聲詢問,這麼小,身邊應該離不開奶娘的。
那小女娃聽見了,一扭頭,就發現拱橋下方的三人,她抬起小臉,看向曲凝兮,當下愣了愣。
兩人四目相對,小姑娘反應傻乎乎的,滿是嬌憨可愛。
曲凝兮不由一笑,道:“需要大人陪同,你才能靠近水邊。”
雖然這架橋很小,而且有欄杆圍著,但就怕小娃娃好奇心旺盛。
她一招手,讓人到梅花樹下來。
小女娃一聲不吭,倒是聽話,邁著小短腿噠噠的下來了,全程一直盯著曲凝兮看。
這個目光太專注了,映楚忍不住問道:“小妹妹,你看什麼呢?”
小女娃微紅著臉,抿著小嘴不肯回答,就是一個勁瞧曲凝兮。
藤敏低頭瞥一眼,道:“可能她生性不愛說話。”
曲凝兮尋思,該把人領回宴席那邊,她家裡人估計著急了。
正欲出聲,另一側,急匆匆來了幾人,左右張望尋找。
雙方打個照麵,都有些意外,竟然是王錦意。
王錦意頓住步伐,停了下來,“曲姑娘……”好巧。
“小叔叔!”小女娃率先喊了他,並朝著他跑去。
王錦意視線下移,才發現他找的人與曲姑娘在一塊,“歡歡,作何亂跑,可衝撞了人家?”
歡歡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把自己藏起來,還不忘自以為隱秘地悄悄回頭去看曲凝兮。
曲凝兮一笑:“不曾衝撞,我也是恰好遇到小姑娘在這看水車。”
王錦意是王家幼子,歡歡是他大哥的女兒,他沒什麼帶孩子的經驗,不過還是聽出了凶險:“家中仆役疏忽,差點惹出事端……”
他說著,把小女娃拉出來,讓她好生道謝。
曲凝兮連忙搖手:“使不得,我什麼都沒做,她也很乖,並無調皮舉動。”
她看向歡歡,總感覺她在躲著她,道:“彆嚇著孩子,王公子,就此彆過。”
王錦意聞言,不禁眉間微蹙,叫住了她,“曲姑娘莫要多心,歡歡平日裡並不這般,她是害羞了。”
“什麼?”
兩人這番對話落下,便見歡歡把腦袋徹底埋了起來,抱著王錦意的大腿,不肯見人。
但她很快又抬起頭來,聲如細蚊:“仙女姐姐……你要走了?”
曲凝兮差點以為聽錯了,“你叫我什麼?”
“你是從梅花樹下變出來的,我知道!”歡歡信誓旦旦,還一扯王錦意的衣袖,以強調‘事實’。
“這又是從何說起……”曲凝兮略為不解,搖頭笑道:“你看錯了。”
她們三人從那邊過來,怎就成了‘變’出來。
王錦意輕咳一聲,道:“是王某,昨日夜間給她講了梅花精的故事……”
小孩子的腦袋裡天馬行空,什麼都能冒出來。
歡歡往他身後藏,兩眼卻亮晶晶的,“小叔叔,她是梅花仙子……”
恰巧,曲凝兮今日穿了紅珠疊花白錦裙,裙麵上的朵朵小紅花立體堆疊,迎風招展,栩栩如生,乍一看挺像紅梅。
王錦意視線一觸及,就發現了,極為清豔奪目。
曲凝兮並不跟小女娃爭論,朝著叔侄二人點頭作彆,帶著侍女去了彆處。
映楚覺得又好笑又得意,她給小姐選的衣裳,真是沒得說,可不就是梅花仙子!
以前她沒有近身伺候過小娘子,研究最多的是人的妝容以及五官易容。
被派過來後才逐漸學著服飾搭配,成效顯著。
曲凝兮剛準備回到暖閣,遠遠的,就在茶室的小窗口上,發現了一抹頎長身姿。
定睛看去,竟是太子殿下。
裴應霄顯然眼神極好,且早就看到了她,這會兒麵朝這邊,正笑眯眯呢。
宛如那春風梢頭,花枝亂顫的那一枝。
曲凝兮忍不住回身一瞥,王錦意一行人尚未走遠,莫不是……他撞見了梅花樹下那一幕?
不過隔得遠,肯定聽不到聲音。
聽到也不怕,她沒有不規矩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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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凝兮返回暖閣,宴會已經進行到了尾聲。
座上太後娘娘興致不錯,飲了幾杯酒水,略有薄醉。
周圍鬨哄哄的,眾人說笑聲窸窸窣窣。
曲凝兮歸座時,發現鄭思君突然換了位置,到了她身旁。
她和鄭姑娘時常在宴會上遇見,可惜兩人不曾有過交集,這會兒正猶豫是否要打聲招呼。
不巧的是,曲凝兮剛走過來,鄭思君手裡拿著的酒杯,就忽然灑了出去,儘數潑濕她的裙擺。
冬日的裙麵厚實,倒是不僅浸透內裡,不過裙擺明顯一塊深色水漬,不大好看。
鄭思君訝異,連忙撇下酒杯,一疊聲的道歉:“對不住!對不住曲姑娘,方才有人撞到了我……”
她回頭看去,後麵的小丫鬟已經臉上發白跪下了。
曲凝兮讓映楚去把人扶起來,低聲道:“一點小意外,不值當什麼,莫要驚動了太後。”
她們要是在這兒一直道歉下跪的,旁人肯定會看過來。
鄭思君明白,當下也不一個勁叫人為難,挽唇笑道:“曲姑娘心善,這就原諒我了。”
她微圓的小臉蛋,抿出笑意時,甜滋滋的,曲凝兮跟著露了笑,“沒關係的,正好回去梳洗,換身衣裳。”
因為弄臟了裙子,比太後提前離席,也不算失禮。
而且山莊內回去更衣,距離沒有多遠。
曲凝兮走後,鄭思君鬆了口氣,回頭看向小丫鬟:“你差點就闖禍了,幸好曲姑娘不做追究。”
小丫鬟眼皮都紅了,看上去嚇得不輕:“奴婢知錯了……曲姑娘真的不會往心裡去麼?”
她一陣心慌害怕:“三小姐,她是要做太子妃的,明著不會追究,心裡會不會氣惱記恨奴婢?那件裙子精美,想來頗為珍稀……”
“應當不會吧?”鄭思君想了想道:“裙子或是雅絹紡的新款,價值不菲,大不了我賠她一件。”
小丫鬟聽見這話更加自責了,放低了嗓音憋著氣音:“奴婢害得三小姐破費,實在罪該萬死,唯恐連累小姐,招來遷怒。”
“什麼遷怒?”鄭思君蹙起眉頭。
“自然是因為太子……”小丫鬟立即收住了,一臉惶恐。
太子……
是呀,所有人都知道她心儀太子,曲姑娘肯定也知道。
鄭思君隱隱覺得抬不起頭來,可是沒辦法,誰讓她不爭氣,管不住自己的眼睛。
而現在,曲姑娘才是未來太子妃,她心中是如何看待她的呢?
會介意麼?
鄭思君怕自己陡然生出不必要的事端,隱隱憂心起來。
一旁的徐姑娘留意到了,出言詢問,給了主意道:“這算什麼,三姑娘若是怕她介懷,不如親自去探視,當麵道歉說開了,總不會往心裡去。”
田姑娘一聽,笑道:“晚瑜心性好,肯定沒生氣,我可以一塊去。”
鄭思君覺得有理,點頭道:“正好此間要散了,閒來無事,便去叨擾一下曲姑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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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散後,三個姑娘約著一道去了曲凝兮的小院。
也就是在這山莊裡住著,才方便她們相互串門。
這會兒莫約申時三刻,太後怕入夜寒冷,擺的是午宴,午後時分溫暖宜人,天光明媚,玩樂後回去泡澡,入夜早些休息。
安排得非常好。
鄭思君幾人,連帶丫鬟婆子,到了曲凝兮的小院,外間有銀杏奉茶招待。
隻是還沒進屋,忽然牆頭上躍出一道黑色身影。
光天化日之下,黑衣蒙麵人乍然出現,小娘子們愣了愣,繼而花容失色,放聲尖叫。
“啊!有賊人!”
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那個黑衣人憑借輕功,翻牆去了內室。
“這……”銀杏臉色一變,嚇得顧不上什麼禮儀,飛快地朝裡麵跑。
幾人同樣麵色發白,徐姑娘趕忙叫人擒拿賊人,她們身邊的丫鬟緊緊護著自家主子,唯恐發生意外。
田姑娘的嘴唇都哆嗦了:“曲……曲姑娘該不會正在裡麵沐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