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彎腰幫她撿起書,給她放到那摞書的最上麵,她還沒反應過來,低著頭說“謝謝”,下一刻手臂上的重量陡然一輕。
她心驚,這才抬頭看清他是誰。
尚未回神,顧楨已經直接接過那摞搖搖欲墜的書。
他比她高太多,跟她說話的時候需要低著頭,冷峻眉眼間慣常不帶什麼情緒:“搬去哪?你帶路。”
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過他,這一刻沒有緊張,沒有欣喜,難過洶湧起起伏伏,抓不到一根浮木。
他們這樣站在一起,不知道來來往往的同學作何感想,又或者已經知道她媽媽的事,那目光裡都帶了一層嘲諷,仿佛在說:你怎麼還好意思出現在他麵前?
心臟在稀薄的空氣中被壓縮成一枚皺巴巴的核桃,沈肆月覺得自己一開口可能就要哭了。
男生又問一句:“搬到四樓嗎?”
她“嗯”了一聲,輕不可聞,嗓音發顫。
他便上樓,她沉默跟在他的身後,心事堵在胸腔,讓她無法呼吸。
到了指定放書的空教室,他幫她把書放好,她站在旁邊局促道謝,做錯事的小學生一般。
男生淡淡應了句“沒事”,轉身要走。
“顧楨。”她很少這樣光明正大叫出他的名字。
他便垂眸看過來,劍眉像刀鋒,眼尾如薄刃,眼型天生鋒利,曾經清朗的少年氣好像又慢慢回來了:“你說。”
沈肆月仰起臉,她敢看他眼睛的時候不多,此時此刻,生怕下一秒那眼底浮現抑製不住的厭惡。
她不知道如何開口,他也不催促,安安靜靜的。
直到她問出那句:“我媽媽跟你說什麼了?”
他沉默的幾秒對她來說,無異於酷刑,片刻後是沒有情緒的一句:“沒說什麼。”
想來那些話實在叫人難堪。
“對不起。”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三個字都能讓她鼻子泛酸,以至於尾音帶了顫抖的哭腔。她真的太糟糕了。
顧楨看向麵前比自己矮了一個頭的女孩子,她的眼睛和鼻尖都泛紅,恐怕這三個字已經耗費掉她所有的勇氣。
他早在高一時就聽李銳說過,沈肆月有個強勢而令人窒息的母親,李銳隻是值日走晚了和她一起、就被她媽媽冠上了心術不正的帽子。
盛南找到他時,他仍意外,但並未多想,他沒有時間精力耗費在這樣的事情上。
可能是他唐突問她的那一句“是你嗎”,也可能是他送她的數學筆記讓她多疑的母親想象力迸發。
遲遲沒有回音,心臟下墜到無底懸崖,冰涼一片。
直到少年清越的嗓音從頭頂落下:“你有什麼錯?”
像是無罪的赦免,沈肆月驀地抬頭,四目相對,他慣常冷淡的聲線放得很軟:“不是你的錯,你為什麼要道歉?”
上課鈴聲響起。
他溫聲道:“回去上課吧,我沒有放在心上。”
她從沒聽他用這樣的語氣說話,字音咬得很輕,帶著一點哄人的鼻音,如果說曾經有過,那僅限於他說起妹妹的時刻。
他沒有問盛南為什麼會找他,也沒有遷怒於她,當她被他垂眸看著,竟好似有種被他放在心上的錯覺,溫柔到讓人想要落淚。
可是你知不知道。
對於喜歡你的人來說,溫柔無異於殘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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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輪模擬出成績那天,剛好是沈肆月的生日。
顧楨的名次從前三百到了前一百,沒有人再去提他競賽失利的過往。
成為反麵教材的是她,題目做得一塌糊塗,考出了高中三年最糟糕的成績。
高考已經看得見摸得著近在眼前,不焦慮不可能,一整天她都打不起精神來。
距離數學課下課還有十分鐘,魏平生笑著:“學校的晚霞是不是很漂亮?我們一起看一次吧。”
天空被晚霞染成粉紫色,幾個班的班主任大概是心有靈犀,走廊裡都是人,走廊的窗戶已經被占據。
而他站在窗邊,側麵看過去,眉眼五官過分精致,睫毛濃密如鴉羽。
沈肆月拿出偷偷帶來的相機。
她的位置不夠好,個子也不夠,就算舉高手臂,取景框裡也都是黑色的發頂。
心跳毫不講理地開始加速,她小聲咕噥了句:“拍不到。”
而後,她假裝自己是為了拍照,小心翼翼靠近他的身邊。
他穿夏季校服,校服下的手臂清白有乾淨的薄肌線條,有種獨屬於少年的清冷感。
風拂過臉頰,鼻尖是清淡好聞的洗衣粉香,即使她每次去超市買洗衣粉都換一個牌子,還是沒有找到一樣的香氣。
取景框裡的構圖差強人意,她輕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他就在這時垂下長長的睫毛,而後後退半步,眼神示意:“到我這邊。”
靠近他身邊的幾秒,是她大膽的處心積慮,根本不敢奢望站到他的身邊。
她點頭,麵上不動聲色,其實心跳頻率已經直逼八百米衝刺的最後階段。
還是不行。
少年手伸向她,周邊太吵太鬨,視線相觸,她讀出他的唇形:“我幫你拍。”
他看她的相機取景框,漆黑清亮的眼底映出大片絢爛色彩。
而她的眼裡隻有他。
那天是沈肆月高中最後一個生日。
她從喜歡的人手裡收到一份學校最美的日落。
時間像是被按下加速鍵。
五月中旬,三輪模擬落幕。
讓所有人為之震驚的是,顧楨的名次直接從前一百殺進前十,簡直是坐了火箭。
一百多天提高將近兩百分的奇跡,真實地發生在他們身邊,成為丟進高三這潭死水的一顆悶雷,炸起千尺巨浪。
或許,奇跡發生在彆人身上叫奇跡,發生在他身上,應該叫理所當然,她從沒見過誰像他那樣拚命。
照片重新回到光榮榜的那一刻,競賽失利的標簽終於從他身上撕了下來,或許他從未在意過。
在那張紅底寸照中,他才高一,眉眼間有蓬勃的朝氣,瞳孔明亮,是讓人心動的意氣風發,微微抿起的嘴角是獨屬於少年人的青澀。
這樣對比看著,他已經和以前完全不一樣。
高三一班。
從校長辦公室出來的班主任進了教室,直奔顧楨座位:“顧楨,下周一最後一次升旗儀式,校領導想讓你做國旗下講話。”
被班主任點到名字,顧楨從試題裡抬頭,少年眉目英挺,語氣認真,內容敷衍:“謝謝校領導厚愛,優秀的同學有很多,一定比我講得好。”
“成績進步這麼快,你就沒有什麼學習方法跟大家分享一下?”
“沒有。”
潛力不過是走投無路被逼到絕境的產物,他不想把自己的傷疤大庭廣眾撕裂開給誰看、以此來博得掌聲。
他不需要,也沒有興趣。
“高中生活接近尾聲,你就沒有想說的?”
想到什麼,顧楨心裡突然輕輕一動。
有。
並且隻能在國旗下講話的時候說。
不然,那個人可能根本不會聽到。
5月30日,周一。
高考前最後一次升旗儀式,也是高考考前動員。
這是高中生涯最後一次集體活動,沈肆月的眼睛頻頻看向一班的方向。不見他人,心裡空空蕩蕩。
她低頭默背單詞,手裡的那本單詞書已經快被翻爛了,台上校領導鼓舞士氣,她並不留意,手裡的單詞又翻過去一頁。
嗓音清亮的女主持人站在台上:“下麵有請2011屆畢業生代表,高三一班的顧楨同學做國旗下講話!”
沈肆月驀地抬頭。
台上少年一身校服,清瘦高挑,話筒矮了一截,他微微俯身拔到最高。
那一刻,沈肆月眼睛發熱。
經過一場凜冬,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好像回來了,他站在那裡,依舊是她高中時代最濃墨重彩的一筆。
身後的甄心戳戳她:“好奇怪啊,顧楨竟然會答應國旗下講話,他從來不參與這個的啊。”
他一出現,周遭都被模糊,耳邊什麼都聽不見,沈肆月無心思考他為什麼會站在台上,她懊惱沒有帶相機,不能記錄他定格在腦海中的最後畫麵。
甚至,眼睛都不舍得眨了。
顧楨話少,即使國旗下講話也是如此,不管台下目光有多熱切,他都冷冷淡淡畫下句點:“我的講話完畢。”
退場之前,他最後靠近話筒,眼睛平視前方。
隔著那麼多人,他們的視線好像輕輕觸碰在一起,又在下一秒分開,空氣中了無痕跡。
少年清冷乾淨的嗓音被電流放大——
“2011年2月17日,我曾收到一份筆記,可以告訴我你是誰嗎?”
“如果你不想讓我知道,也沒關係。”
“謝謝你。”
少年跌落神壇又重回巔峰,鞠躬退場。
無人知曉那句感謝獨屬於她,沈肆月站在人群之中熱淚盈眶。
這場不見天光的暗戀就算此時落幕,好像也沒有任何遺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