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生日在四月,所以母親取名沈肆月。
後來她上學學到“你是人間的四月天”時,心裡有無法言說的欣喜,錯以為自己在父母眼裡是無比美好無比珍貴的存在。
現在想來,她一個棄嬰有什麼生日,也許隻是因為養母是在四月把她抱回家罷了。
夜幕降臨,沈肆月空空蕩蕩的書包裡,隻有一紙診斷證明。
那薄薄的一張紙足有千斤重,壓得她喘不過氣,壓垮了她的肩,壓得她想哭都哭不出來。
打開門,沒有人在家。
她往裡走,發現自己房間的門開著。
意識到什麼,她已經無力恐懼、無力惶恐。
如她所料,她一走進就對上盛南黑白分明的一雙眼,目光銳利如匕首照著她劃下來,臉頰有皮開肉綻的刺痛。
盛南拎起那張她估分的草稿紙:“這就是你估的分?”
她估分誤差從不會多於五分,盛南是知道的,眼下情況是即使她估分誤差在五十分,也無力回天。
原來人心如死灰的時候會無所畏懼,沈肆月清淩淩的眼睛如同一潭死水:“是。”
她無所謂的態度一下激怒盛南,她怒不可遏,手伸向桌子上的全套《海賊王》漫畫……
沈肆月是想要阻止的。
隻是從她進了這個門,力氣就被抽乾,骨血都被碾碎,靈魂不堪重負出走軀體,以第人的視角冷眼旁觀這場人間喜劇。
“難怪你高考考成那樣!”
“你的心思根本就沒有用在學習上!”
“我的下場你看不見嗎?你離了男人不能活?你搞這些亂七八糟的有什麼用?”
沈肆月想說不是的。
熬夜寫題你看不見,因為成績輾轉反側你看不見,高考前隻能靠咖啡提神你看不見,你的眼裡就隻有成績、成績、成績。
可是她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她不能說“既然你這麼瞧不起我為什麼要生我”,也不能說“你不是個好媽媽”。
她本來不用把她養大,不用買學區房,不用用那種很便宜的衛生巾,她本來可以過得很好很好。
盛南撕累了,滿地碎片,最後是那封信,信的開頭寫著:顧楨同學,展信佳。
於是,那不為人知的暗戀得見天日,變成一記響亮的耳光。
她想送他的海賊王漫畫,她寫廢了十幾個開頭最終能夠訴說她喜歡的一封信,紛紛揚揚,支離破碎。
而就是這一把紛飛的碎片,不堪入目的滿地狼藉,是她無疾而終的青春。
沈肆月沉默看向窗外。
夏天來了,她的夏天還沒開始就已經結束了。
都說這種病到最後才會看見窗戶就想跳,為什麼她現在就想。
她沒有流淚,沒有難過,近乎麻木地打開書包,拿出那張壓得她喘不過氣的診斷證明,遞給盛南。
盛南不接,她就一直舉著。
上麵白紙黑字,清清楚楚。
沈肆月,中度抑鬱。
盛南什麼都看不到,聽不到,瞳孔緊縮,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沈肆月覺得自己肯定是瘋了,盛南眼裡的震驚,竟然讓她覺得有些溫柔。
起碼說明她是在乎她的不是嗎?
“我已經知道你不是我的生母了,我是撿來的,對嗎?”
沈肆月的聲音輕輕的、柔柔的,眼淚肆虐,她毫無知覺:“媽媽,放過我,也放過你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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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6月11日,2008級畢業生舉行畢業典禮。
沈肆月決心複讀,已經問過魏平生如何辦理複讀手續,也告訴了甄心自己的決定。
甄心成績不好,她的人生向來肆意,因為父母是她最堅強的後盾,從不會被成績和世俗觀念捆綁。
畢業典禮那天,甄心在q 上問她:“四月,你真的不來嗎?”
滿地的《海賊王》碎片沒有收拾,哭紅的眼睛依舊沒有消腫,沈肆月抿緊嘴唇:“不去了吧。”
現在的她和畢業氛圍格格不入。
她怕再多看一眼,更加忘不了。
她窩在房間看《海賊王》,反複看第483和484話的頂上之戰,看艾斯在路飛麵前死去,哭紅眼睛,隻當是因為那情節太悲愴。
餘光瞥見牆上的時鐘。
九點,畢業典禮開始了吧?
十點,是不是好多女孩子跟他合影……
十一點,是不是快要結束了……
沈肆月突然站起身。
她飛快找了校服換上,跑出家門,跑向學校的方向。不管如何,她都想再見他一麵,告訴他,謝謝有你這樣一個人,出現在我的生命中。
到學校門口的時候,人正兩兩往外走,這場盛大的離彆已然落幕。
以前隻要他在,她總能從一群人裡找到他的背影,現在人群散去,她找不到他了,沸騰的血液涼了個透徹。
“哥哥!”
沈肆月倏然回頭,少年藍白校服,從她身邊跑過去,和她錯身而過。
像一陣抓不住的風,一道偶然落下的光,微風拂麵時她以為那是擁抱,光落下時她以為他會停留,命運曾賞賜給她最甜美的想象,又讓一切化作觸摸不到的泡影。
她的目光依舊追隨他去,那校門口頭發花白的老人是他的外公,外公身邊綁著丸子頭的虎牙小姑娘,手裡捧花,是他心心念念的妹妹。
她聽到少年喊的那一句“外公”,看到他張開手臂接住撲進他懷裡的妹妹,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指覆在小姑娘發頂揉了揉,是帶著笑意的一句:“小哭包,長高了?頭發也長了。”
她的角度隻有背影,她卻能想象他此時彎彎的眼睛和嘴角,和他笑起來時久違的小虎牙。歲月終究不舍得帶走他乾淨明朗的風發意氣,那個溫柔的少年又回來了。
她怎麼可能上前打擾。
他的眼裡怎麼可能還有彆人。
他怎麼可能需要自己的那一句喜歡。
真好啊,她的少年將會金榜題名,家人團聚。
今後,鵬程萬裡,大有可為。
現在是他們距離最近的時候,起碼還在同一個城市,起碼她還能看到他。
沈肆月拿起手機,打開拍照模式。
本以為起碼可以一起拍畢業照的,可是高二他們就不在一個班了。
她沒有智能手機,像素也模糊得不行,但她還是努力揚起嘴角。
取景框裡,是她,和他不會轉身不會回頭不會停留的背影。
“哢嚓”一聲,永遠定格。
她終於看著他漸行漸遠回歸人海。
她站在那裡迎接下一個沒有他的凜冬。
“顧楨!”
沈肆月倏然抬眼。
薑可心喊出她想喊的那個名字,少年停住腳步。
托她的福,她得以最後一次看到那張清俊的臉,陽光格外偏愛他,那一刻他眼底笑意未散,像有細碎的光在閃。
薑可心站在他麵前,因為著急,因為怕他馬上就要離開,難得有些語無倫次:“今天以後可能就很難見到了,所以我還是想再跟你說一次……”
她不敢宣之於口的喜歡,她替她說出來了。時間凝滯,空間交錯,好像有一個勇敢的她,代替怯懦的她,站在她的少年麵前。
沈肆月鼻子泛酸,在心裡小小聲說,我喜歡你。
幾乎是同時,薑可心開口,聲音發顫:“我喜歡你。”
女孩的聲音裡已經帶了隱隱的哭腔,有種想要努力抓住什麼卻抓不住的無措和慌張。
“謝謝你這麼多年的喜歡,”顧楨眼尾微彎,目光清澈坦蕩,“祝好。”
他拒絕人的時候也這樣溫柔。
溫柔到遙不可及,溫柔到殘忍。
字字句句,那麼應景。
如同對她這些年的暗戀的回應。
沈肆月強忍的眼淚,就在這一刻奪眶而出。
太過喜歡的人,再多看一眼隻會更舍不得。
餘生那麼長。
祝你萬事勝意,出警平安。
祝你前途似錦,花團錦簇。
祝你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裡。
再見啦,我的虎牙少年。
她終於先他一步轉身。
好像有傾盆大雨兜頭落下。
這就是那個夏天的全部。
沒有畢業表白,沒有填報誌願,沒有一起去北京。
他甚至沒有回頭看她一眼。
而她再也不會見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