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南還是爭取了沈肆月的撫養權, 那張抑鬱症診斷證明如同一記悶拳錘在她的心口。
這些年來,她把人生的失敗不如意歸咎於婚姻,自己的人生被毀, 勢必要養出一個出類拔萃的女兒。
她希望沈肆月成為當年的自己、超過當年的自己,好讓大家看看,即使離開北京, 她盛南也過得非常成功, 仍然是當年班裡的第一名。
女兒小時候愛玩愛笑,遠不像現在聽話乖巧,她的天分不在學習上, 讓她寫作業就愁眉苦臉;倒是看過的動畫片過目不忘, 能在本子上分毫不差地畫出裡麵的人物。
但是, 畫畫有什麼用?
她不讓她在沒用的事情上花費心思, 要求她把所有的時間精力都放在學習上。在她眼裡,隻有成績提不上去、考不上大學的女孩才需要學畫畫, 才需要拿顏料錢砸一個大學來上。
後來,女兒越來越乖, 話越來越少, 不言不語時, 是安靜的倔強,無聲的反抗。
她以為一切都在她安排好的軌道上, 卻沒想過女兒會抑鬱。
扔掉女兒的畫的時候她沒有意識到,去找跟她走得近的男同學的時候她沒有意識到,讓顧楨跟她保持好同學交往尺度的時候她沒有意識到, 撕掉她的漫畫和信的時候她通通沒有意識到……
直到那張抑鬱症的診斷證明擺在麵前,她才意識到,自己好像真的錯了。
沈肆月的失眠症狀並沒有因為高考結束好轉。
某天深夜, 她聽見盛南在客廳打電話:“調去北京這件事,我會慎重考慮。”
她不是一直後悔畢業之後回家結婚嗎?
為什麼現在機會擺在麵前反而猶豫了?
客廳裡良久沉默,想必是電話那邊在極力勸說,沈肆月聽到一句:“我的女兒高中需要再上一年,我放心不下。”
沈肆月看著黑漆漆的天花板,心底潮濕一片。
從畢業典禮那天、顧楨和她擦肩而過回歸人海的那一刻開始,她的心裡就一直下雨,雨聲滴答,從未停過。
她給她帶來最多的痛苦,卻又好像是這個世界上唯一愛她的人。
翌日清早,沈肆月起床的時候,盛南已經做好早飯。
房子是當初盛南傾儘所有買的學區房,所以搬走的那個人是她的養父。
餐桌上是鮮牛奶和三明治。
沈肆月拿過三明治,吃之前看了一眼,三明治餡料豐富,有肉鬆、午餐肉、煎雞蛋,散發著花生醬的香氣。
她抿了抿唇,默默放下:“媽,複讀這一年我想住校。”
盛南沒有想過她會說這些。
住校這件事,早在高一女兒就提過,那個時候她想也沒想就拒絕了。
住校她看不到她,怎麼保證她身邊沒有亂七八糟的人,怎麼保證她在她看不到的時間地點也認真學習?
她因為離婚和老家的父母決裂,也沒有了丈夫,隻剩這一個女兒。而女兒在生病的極度脆弱情況下,仍然想要離開自己身邊。
盛南嘴角的笑意有些淒涼:“住家裡不好嗎?”
沈肆月沒有應聲,生病讓她脆弱,也讓她勇敢,畢竟,說不定什麼時候她會控製不住自己、看見窗戶就往下跳。
所以這次,不管盛南答應不答應,她都會搬出去。她不要再做一個任由母親擺布的乖乖女,她不是上了發條就能在既定軌道上前行的玩具汽車。
這些年的逆來順受代價慘痛,高考失利、錯過喜歡的人還有抑鬱症,她都經曆了,並且正在經曆。
那她還有什麼好怕的呢?
沈肆月喝完牛奶,三明治一動沒動,她的皮膚很白,清透如剝殼荔枝,卻沒有什麼血色:“我的情況很穩定,也會按時吃藥。”
我還有想去的地方,想見的人,想說的話,所以暫時不會隨隨便便看到窗戶就跳。
“我們的班主任還是魏平生,如果有不對勁,我會麻煩他跟你聯係的。”
沈肆月看著盛南的眼睛,直言道:“如果你想去北京就去吧,不要留遺憾。”
盛南錯愕抬頭。
冥冥之中,她的女兒已經完全不一樣了。
她站起身,並不在意她的決定,已經準備離開餐桌。
盛南什麼都說不出,最後看到她盤子裡沒有動過的三明治:“不吃飯怎麼行?”
沈肆月淡淡的:“我花生過敏,吃不了花生醬。”
帶上房門的前一刻,她看向客廳。
盛南臉埋進掌心,肩膀顫抖,她聽見壓抑的哭聲。
當機會擺在麵前,盛南終於下定決心離開。
她到北京的第一時間,是想要給從來都沒離開過自己的女兒打一個電話。
可是她又想,她是不是根本不想接她的電話。
那就等等吧。
說不定哪天,她能等到她主動給自己打電話呢?
她住的是公司的宿舍,一切都意味著從頭開始。
打開行李箱,衣服掛到衣櫃,日用品一樣一樣擺出來。
當她看到行李箱內袋、不知道什麼時候被女兒放進去的東西,眼淚奪眶而出。
職場上雷厲風行從不示弱的人,一瞬間變回脆弱的母親,淚流滿麵。
那是一大包很貴很貴的衛生巾。
曾經她為了還房貸,節衣縮食,買衛生巾的時候隻給女兒買貴的,自己用的都是最便宜的那種。沒想到,竟然一直被她看在眼裡。
她的女兒一直很溫柔、很乖巧、很懂事,可她從未珍惜,那張女兒寫的便簽,字跡清秀:【養育之恩,無以為報,請您務必好好愛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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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下旬,高考成績陸續公布。
23日下午,班級群提示音不斷,等成績總是焦慮,不如湊在一起聊天。
突然有人喊了一聲:【我查到成績了!】
沈肆月點進同學分享的鏈接。
她原以為自己不會再有任何波瀾,可是頁麵遲遲沒有跳轉、一片空白的那一刻,她心底有一簇小小的燭火搖曳。
她在那零點零幾秒的時間裡,奢望眼前這一切不過是荒唐的大夢一場。
頁麵跳轉成功,過度緊張讓她目光發顫,隔了幾秒才鎖定自己的高考成績。
這次竟然和估分一分不差。
班級群裡熱鬨非凡,大家分享自己的高考成績,好像發揮失常的隻有她一個。
即使高一下學期顧楨就去了競賽班,但他並沒有退出十班的群。
有人在群裡艾特他:【顧楨,考了多少?!!】
這樣的時刻,他當然也在電腦旁:【不知道。】
楚航:【我的好兄弟啊你可急死我了,您倒是動一動您尊貴的手指查一下啊!!!】
男生回了一張截圖。
那張圖裡他的高考成績空白。
成績被屏蔽的意思是……
沈肆月看到下麵有一行小字:【您的成績已進入全省前50名。】
她怔怔看著那行字,手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大家反應過來之後,班級群如同捅了尖叫雞的窩,各種誇張的表情包刷屏,就連魏平生都出來發了一串鞭炮。
緊接著,是一連串的【恭喜】。
沈肆月的眼睛濕了。果然如她所想,她的少年終將會站在所有人的回憶裡閃閃發光。
那種與有榮焉的心情,像是每次看他站上領獎台,像是每次看到他的照片貼上宣傳欄的光榮榜。
她寧可他永遠都在頂峰這輩子都遙不可及,也不要他陷入泥潭一次又一次地跌倒。
她混在祝賀他的人群裡,也回了一句【恭喜】。
那條不起眼的消息很快就被掩埋,根本不會被他看到。
就像她這些年來不見天日的暗戀。
6月底,提前批的誌願填報係統開放。
顧楨報考公安大,因為當警察是他從小到大的夢想。
她無數次點進他的企鵝名片,他個性簽名上的數字在不斷變化,艾斯死後他就沒有再追過《海賊王》,現在那個數字一路狂飆。
他吃了那麼多苦,是不是終於可以鬆一口氣。
還是不想失去跟他的聯係,哪怕隻是遠遠看著。
終於有一天,沈肆月注冊了一個小號,頭像用的是艾斯,她熟練地在搜索框輸入他的賬號,按下添加好友的按鈕。
想來想去,她在備注裡寫上:【加喜歡《海賊王》的朋友】。
意料之中的沒有回應。
他個性簽名的數字還在一路狂飆,少年沒日沒夜地追到最新一集,最終還是忽略了這條陌生人的好友請求。
沈肆月瞥見電腦右下方的時間,2011年8月7日。
三年前的今天,她在醫院遇到那個被家暴的少年。
那段時間她重新拾起畫畫,沒日沒夜,幾近瘋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