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善良得都有點傻了。
沈肆月無聲彎起嘴角。
其實不是的,她根本不善良。
她性子淡漠,卻努力做一個善良的人,是希望如果哪天他被逼到絕境,也能有人像她一樣,向他施以援手。
對上主任的目光,沈肆月低聲開口,聲音輕不可聞:“我跟人說好了的。”
2018年北京下第一場雪的時候,她跪在雍和宮,虔誠上香。
她向佛祖祈求,祈求他活在這個世界上,為此她願意救死扶傷,竭儘所能,萬死不辭。
她願意把她所有的福報、都給那個曾經把她從深淵中救出來的少年。
她怕,萬一她心有雜念,說話不算話,佛祖就不答應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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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已經是晚上十點。
沈肆月回家前,去便利店采購了一堆日用品,從洗衣液到沐浴露、再到洗發水……
洗完澡之後,她把臟衣服放進洗衣機。
洗衣液打開的那一刻,熟悉的清冷香氣鋪麵而來,她整個人忍不住一愣。
高中的時候,她曾去超市找跟他校服味道一樣的洗衣液。
每次都是無功而返,想不到現在竟然無意買到了。
和他身上一模一樣的香氣讓她鼻子泛酸,失眠整晚。
外麵雨聲不停,她索性起床收拾東西。
收拾到衣櫃下麵的箱子的時候,她在地毯上坐了下來。
鑰匙插進去,像是推開通往過去的門,舊時光撲麵而來,一下把人拉回那年盛夏。
高中開學前的沈肆月去給父親送飯,推開門看到那個遍體鱗傷卻眉眼冷峻的少年。
自那天開始,她兵荒馬亂的暗戀拉開序幕。
蓋子打開,裡麵是他給她買汽水的玻璃瓶、他在她的位置考試時貼在桌子左上角的考號、他給她講題裁下來貼在日記本的小紙片、他的背影、他的高考準考證,還有那麵他冒雨救回來的班旗,她被母親撕成碎片的全套《海賊王》,她的日記本……她又看到寫著“顧楨同學,展信佳”的信紙碎片。
你在哪裡?
你過得好嗎?
你……還在這個世界上嗎?
我寧可你不喜歡我,寧可看著你和彆人戀愛接吻擁抱,寧可看著你和喜歡的女孩步入婚姻,也不要你像現在,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雨天適合想念。
手機推送“暗戀”相關的話題給她——「你的暗戀是怎樣的?」
沈肆月寫下自己的答案——
「他是我們班數學課代表,188白白淨淨的酷哥,濃眉高鼻梁笑起來有小虎牙;外號“附中博爾特”,因為教室到食堂這段路他跑得最快;想考警校當警察。
沒人聽我說話時,是他看著我的眼睛:“你說,我在聽。”
男生籃球打到我時,是他幫我出頭:“跟我同學道個歉。”
高考前崩潰,是他頂著暴雪、拍照給我看我想去的城市。
——“故宮的雪很漂亮的,明年你要不要自己來看?”
——“我帶你去。”
我和他之間的距離,先是隔著幾排課桌,再是隔著幾個班,最後隔著大半個中國,現在茫茫人海,音訊全無。
有人說他當了警察。
有人說他已經犧牲。
我向神明許願,祈求他活在這個世界上。
今後救死扶傷,定竭儘所能,萬死不辭。」
雨聲整晚不停,且有越來越大的趨勢,天氣預報上說台風登陸。
沈肆月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
她站在夢境深處,身邊的藍白校服與她擦肩而過。
鬨鬨嚷嚷的人群後麵,是大紅色的橫幅——2011年高考大捷。
這樣的夢,她已經做過無數次。
她在夢境裡一遍一遍修正她的遺憾。
她知道,下一刻他就會出現。
似有預感,她朝著學校大門的方向看去。
少年清俊,眉眼英挺,那是他最後定格在她回憶裡的樣子。
“顧楨,我喜歡你。”她低聲呢喃。
他與她擦肩而過,卻好像什麼都聽不到。
少年漸行漸遠回歸人海,她站在原地難過得快要哭出來。
夢到這裡,就應該醒了。
可是眼睛像是被人摁住。
視網膜被觸目驚心的血汙染得通紅。
她聽見不知道從哪裡傳來的槍聲,震耳欲聾。
記憶裡意氣風發的少年倒在血泊中,身上不再是藍白校服而是筆挺警服,胸前彈孔汩汩冒著鮮血,槍聲人聲哭聲混雜在一起,不知道誰在她耳邊不斷不斷地說著——
“他犧牲了……”
“他早就變成一捧灰,風一吹就散了……”
“他埋在黑漆漆的土裡,不信你自己去看……”
冷汗淋漓,沈肆月猛地睜開眼睛。
夢裡的一切竟然如此真實,她怔怔看著自己的手,好像觸摸到傷口的溫熱和鮮血的濃稠。
淩晨點,枕頭旁邊的手機屏幕陡然亮起冷光,電話呼入,來自醫院。
沈肆月的大腦尚且混沌,呼吸急促到胸腔起伏,眼淚還在眼睛裡打轉。
她沒有時間留給自己清醒,近乎本能地按下通話鍵。
同事語氣急促:“沈醫生,急救的傷患正在從縣醫院往市醫院轉移,你快來!”
她穿上衣服,飛奔向地下停車場。
台風天,道路中間都已經掛上應急用的橙色遊泳圈。
駛入到城市主乾道的時候,水流實在太大,車子熄火罷工,任由她如何努力都發動不了,寸步難行。
出租車出現在視野時,沈肆月並沒有報希望。
這樣的天氣誰還會冒著生命危險在外麵跑呢?
她推開車門下車,台風裹挾著雨水一瞬間讓她全部濕透。
可那出租車卻直接開到她麵前停下:“沈醫生?”
雨太大讓她睜不開眼睛,漆黑的視野模糊一片,她隻聽見司機師傅說:“上車!”
“你一個女孩,又是台風天又是大晚上的,往外跑什麼?多危險呐?”
沈肆月用手臂擦乾臉上的雨水,這才看清這位司機師傅是誰。
她的聲音發顫:“醫院送來急救的病患,我家離醫院最近……”
“如果換了彆人,這趟車我一定不跑,”老李給她遞紙巾,“但是沈醫生,既然是你,我一定把你送到醫院。”
沈肆月輕聲道謝,情緒已經冷靜下來。
老李有些赧然地開口:“之前因為我父親的腿跟你大吵大鬨,對不住了……”
出租車穩穩開進醫院大院,沈肆月打開錢包,這樣的天氣,給多少錢好像都少。
“我一分不收,你給我爸墊付的醫藥費,我不知道要還到什麼時候……”老李擺擺手,十分瀟灑地掉頭就走。
醫院亮如白晝,地板上的斑駁血跡觸目驚心,顯出暗紅的顏色。
沈肆月看到一群穿著警服的人,無一例外身上警服全部濕透,警用作戰靴上都是臟汙,像是剛經曆一場殊死搏鬥。
“沈醫生快來!韓教授的電話打不通,還好你聽到了……”
“傷者先是送到最近的縣醫院,縣醫院看了看說治不了,冒著台風送到咱們這兒,如果你趕不來,命能保住,但是那手真的就廢了……”
沈肆月邊往電梯走邊聽同事介紹傷情:“手?”
“警察拿槍的右手啊!受傷的是執行禁毒任務的警察,為了掩護同事和那條跟他出生入死的緝毒犬,和毒販近身搏鬥不幸中彈……”
某根神經在一瞬間繃緊到極致,眼前神經外科和骨科會診,一群身穿白大褂的同事步履匆匆,耳邊各種聲響混在在一起,心跳突然快得發慌,沒有任何緣由。
病床從自己身邊經過時,沈肆月側身避讓,風帶起臉側碎發,失神的瞳孔驟然緊縮,大腦空白一片無法言語。噩夢蔓延到現實,冷意蔓延,滲透骨頭縫隙,讓她眼睛能看耳朵能聽,唯獨發不出任何求救信號。
縱使這麼多年不見,她還是一眼認出了他。
怎麼我總是在醫院遇到你,十一年前是這樣,十一年後還是如此。
你怎麼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啊……
怎麼可以這樣出現在我的麵前……
病床上的年輕警察蒼白英俊年輕得嚇人,他的眼睛緊閉,睫毛濃密低垂,薄唇已經沒有血色,像是睡著了,也像是永遠不會再醒來。
單是這樣看著,你根本想象不出他曾經站在籃球場時、站在領獎台時、在國旗下演講時,有多意氣風發,那股壓不住的少年氣有多蓬勃動人。也想象不出他有一顆好可愛的尖尖虎牙,笑起來時眼睛彎彎嘴角彎彎,那曾是她少女時代心動的開關。
她看見血跡在腳邊蔓延,視網膜上隻剩觸目驚心的紅。
警官證從他滿是血汙的警服口袋掉出來,落到她的腳邊。
上麵寫著:公安部禁毒局,顧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