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抽屜裡拿出一張泛黃的舊報紙,上麵黑色加粗的標題寫著:
《慘死!一男子遭壓路機活活輾斃,鏟起遺體如“人形肉紙”》
這則新聞很有名,一度鬨得沸沸揚揚,當年網上對它也有諸多猜測討論。
一方麵是因為事故慘烈,著實令人心驚。另一方麵則是因為它的發生違背常理,簡直匪夷所思。
事發當天,虹城市的某處建築工地上,王海正坐在路邊休息。好巧不巧,有輛壓路機向前移動,將他碾了過去,導致他當場身亡。
事故發生時,駕駛員都未曾發現,直到完全碾壓過後才驚覺大事不妙,但王海已經慘死輪下,麵目全非,骨頭和臟器全都被壓扁。
他的遺體猶如肉紙一般,工作人員要用鏟子才能將遺體鏟起來。(看到這兒,溫衍不由冒出來一個念頭:怪不得李花秀沒讓她丈夫複活!)
雖然工地是事故的高發區,但這起悲劇完全能避免。壓路機行駛速度緩慢,王海當時有充分的時間避讓。
而且,駕駛員也不存在視覺死角,不可能行進如此長的距離卻未發現有個大活人坐在那裡。
總之,這起事故怎麼看怎麼蹊蹺。它是不可能發生的,卻偏偏發生了。最後,承包這片建築工地的老板出於人道主義,還是給了一筆賠償金。
李花秀用力揉搓了一把淚濕的臉頰,道:
“這事兒一出,我也崩潰了。我在城裡待不下去,隻得大著肚子來到南槐村。起碼這裡有王海留給我的房子和土地,加上那筆賠償金,足夠讓我和孩子安身立命了。”
“我在收拾遺物的時候,發現了他外套口袋裡有一張東西,那是一張廟裡的神簽。你知道上麵寫著什麼嗎?”
“讓我猜一下。”溫衍看著李花秀,一個一個字道,“我猜上麵寫的,應該是‘所求皆如願’。”
“是啊……我男人所有的心願都成真了,可不就是嗎!”李花秀痛苦得五官扭曲。
王海求了什麼,便得到了什麼。
他要逃脫酒後駕車致人傷亡的罪責,實現了。
他要讓她們母子過上太平安穩的生活,也實現了。
凡有所求,必有所應。
再靈驗也沒有了。
“他走了以後,我唯一的念想就是俊俊了。要不是肚子有他的孩子,我真想隨他一塊兒去了。”
“但是,俊俊生下來就沒氣兒了。醫生說,這和我孕期抑鬱、飲食不佳、奔波勞累都有關係。”
“衛生院的助產士把孩子抱給我看,小小的一個,跟剛下的貓崽沒什麼兩樣。”
“他那麼小,那麼可憐,小臉兒青白青白的,他連眼睛都沒睜開來,都沒來得及看一看這人世……”
看著淚流滿麵的李花秀,溫衍也不知怎麼安慰他,隻道:“經曆喪子之痛的也不止你一人,那個孕婦也不是這樣嗎?她都沒能見上自己孩子一眼。”
李花秀哭得愈發撕心裂肺。
“報應……我知道這是報應。種如是因,得如是果。一切都是報應,都是我們該受的!”
“但是……為什麼……偏偏要報應在我孩子身上?有什麼儘管衝我來啊,孩子又做錯了什麼!”
“我不甘心,我不能忍下去。我男人已經沒了,我不能再失去這唯一的孩子!”
溫衍道:“所以你也去那座廟裡拜了,祈求你孩子能活過來?”
“不全是這樣,我留了個心眼。”李花秀道,“我並沒有直接許願讓俊俊複活,我許的願是,讓我能好好兒陪著我的孩子長大。”
溫衍發現李花秀還挺聰明的,從她丈夫的身上吸取到了教訓。
廟裡供奉的那個東西的理解力應該有嚴重問題,祂或許能和人類溝通,讀取他們的話語,卻無法準確理解其中含義。
所以,祂會在施行神力的時候,采取一種簡單粗暴到近乎邪惡的方式,實現人類的心願。
李花秀一定認為,向祂許下這樣的願望,既可以讓孩子死而複生,又能保住她自身的安全,不至於落得和王海一樣的下場。
“我錯了,是我太天真了。”李花秀道。
“拜祭完,江朝把神簽交給我,告訴我祂已經應諾了我的心願。我聽了還很高興,當晚就抱著俊俊去了黃粱山,把他埋進了土裡。”
“我也不回家了,天天守在那兒,等啊等,等啊等,等得一顆心都要碎了。”
“直到一天晚上,我恍恍惚惚間做了個夢。夢裡,一隻蝴蝶從我嘴裡飛了出來。”
“那蝴蝶長得很奇怪,隻有半邊翅膀。我看見那隻蝴蝶飛進了俊俊的墳裡,一隻煞白煞白的小手從土裡伸了出來,一把抓住了我。”
溫衍忍下心中洶湧的激動,強行鎮定道:“所以,俊俊如你所願複活了?”
李花秀點了點頭,“但我卻高興不起來,或者說,我沒法兒高興。”
溫衍看著她,“因為你瘋了。”
“我瘋了。”李花秀滿臉苦澀,“但我都不知道自己瘋了。”
“這些年我像活在一個殼裡,我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做什麼,我隻是怕,怕得要死了。我的男人死了,我的孩子也死了,他們把我一個人留在這世上。”
“你也彆以為死了就能一了百了,我告訴你,一旦和那種東西打了交道,就算死了都擺脫不了。”
“普通人死了,可以受正經供奉,但我的家人不行。江朝說,南槐村的祭拜方式比較獨特,和外地不同,必須反著來。”
“你猜這是為什麼?倒插香也好,顛倒遺像也好,全都意味著廟裡那東西根本不是正神,是個和正神完完全全相反的邪物!祂在用這種方式侮辱嘲笑正神!”
溫衍想了想,“但無論如何,正神也沒幫你,反倒是這個邪物幫了你。”
李花秀瞪大眼睛,合著自己說了那麼多都是白說嗎?
“你是瘋了嗎?你不會還想著要去許願吧?”
溫衍沒說話。
李花秀大叫:“那東西不光害了我和我男人,連俊俊都被祂害了!俊俊一定是為了救那隻貓去廟裡求了祂,所以才會死的!”
溫衍還是沉默。
李花秀像看瘋子一樣看著他。
“你是真不怕還是傻?就算那東西讓你對象活了過來,可你有想過自己嗎?你會瘋瘋癲癲,也會死無全屍,你不可能幸免,沒有例外,隻會更慘!”
“可是……你看我還有彆的選擇嗎?”
溫衍開了口,語氣平靜得不起一起波瀾。
“我要謝謝你。在還沒獲得確定的答案之前,我一直在害怕猶豫。”
李花秀愕然,“害怕什麼?”
溫衍道:“我最害怕的是以為抓住了希望,卻又再度陷入絕望。”
“那……那你去拜好了!”李花秀既憤怒又恐懼,不知為何,她竟覺得這個青年才是最不正常的。
“你去求那個東西,儘管對祂許願好了!你的願望比我們的重得多了,你要付出的代價肯定比我們的加起來還要慘痛!死都算便宜你了!”
溫衍沒有生氣,隻問她:“如果你當初提前知曉願望成真需要付出這麼沉重的代價,你會做出怎樣的選擇?你還會救俊俊嗎?”
“我……”李花秀啞然。
勸人易,勸己難。
她一定會去撞這堵南牆。
隻要能救活自己的孩子,哪怕肝腦塗地,她也絕不皺下眉頭。
“明天我的愛人就要被埋進黃粱山了。”溫衍露出一點期待又緊張的笑容。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我不知道自己將種下什麼,但我希望,我收獲的能是我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