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悲傷逝·其貳 吃吃吃吃我被吃了我們都……(2 / 2)

溫衍惶然。

黃繡姑的故事是縹緲的傳說,徐小雨的遭遇卻是沉重的真實。

傳說與現實重疊,血光一片。

“那……她剛才來找你,是又要為難你嗎?”

徐小雨低下頭,“沒什麼,她就是來看看我,我不想見她,沒忍住發了脾氣。”

溫衍“嗯”了一聲,但回想她剛才憤怒又崩潰的樣子,總覺得事情並不像她說的那樣輕描淡寫。

三天後,徐小雨消失了。

文叔和孫鳳嬌扯著嗓子,咋咋呼呼地逢人就宣揚自己家養了條沒心肝的白眼狼,從小到大吃他們家、用他們家的,結果現在翅膀硬了,偷了他們家的錢,沒聲響地就跑沒影兒了!

“她跑就跑了,反正我兒子那麼優秀,哪個黃花大閨女不想嫁啊?就是可憐了我那大孫子,那是我們老馮家的種,是要給我們老馮家延續香火的!”

孫鳳嬌說著說著就哭了,聲情並茂,跟演小品似的。

周圍看熱鬨的人也跟著嘖嘖歎息。誰都知道自從徐小雨懷孕後,孫鳳嬌逢人就說兒媳肚子裡揣著的是個有把的,頭胎男寶,金貴著呢。

溫衍聽著那些人七嘴八舌的議論,心想好像隻有自己在實打實地在為徐小雨高興。

無論徐小雨逃去了哪裡,總比這裡要好。

真希望她在擺脫這個令人窒息的牢籠之後,可以看見更廣闊的世界。

可當天晚上,溫衍睡得朦朦朧朧的時候,耳朵裡卻又飄進了徐小雨的哭聲。

絲絲縷縷,若有若無,卻比他之前聽到的更加悲傷、痛苦、絕望。

溫衍起身下床,循著聲音找過去,那哭聲仿佛一條看不見的白綾,牽著他,引著他,一直把他帶到了樓下庭院裡。

明明是毛月亮的夜,天幕一片漆黑,不見一顆星星,慘白的月亮朦朦朧朧,像隔著一塊毛玻璃。

可庭院裡卻白晃晃的那麼亮,無論是那棵粗壯的歪脖子老樹,還是樹下的木秋千,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秋千的椅子搖啊搖,徐小雨坐在上麵搖啊搖,嘴巴一翕一合,像在自言自語說著什麼。

溫衍慢慢走過去,想聽清楚她的聲音,可她仿佛窒息了一樣,徒勞地開合著嘴唇,臉色逐漸發青發紫,愣是擠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吃吃吃吃吃……”

她含混不清地念叨著。

溫衍問:“吃什麼?”

她忽然閉上嘴,猛轉過頭,兩隻眼睛凸出來,淌下殷殷血淚。

“我被吃了,我的孩子被吃了,我們都被吃了。”

溫衍大汗淋漓地睜開了眼睛。

噩夢?

“啊——!”

樓下傳來恐懼萬分的尖叫。

溫衍心中湧起強烈的不祥預感,他三步並兩步地跑下樓,衝進庭院的刹那,渾身麻痹,血液凍結,那恐怖的畫麵在眼中無限放大,遠比噩夢更可怕——

徐小雨吊死在那棵歪脖子樹上,瘦小的身子在風裡搖搖晃晃,就像在蕩秋千一樣。

她的腹部沒有了隆起,變得很平坦。

馮家人沒有一個肯把她的屍身從樹上解下來,末了還是兩個人高馬大的好心漢子自告奮勇,把這個苦命的女孩搬到了地上。

徐小雨的姨媽葉美婷聞訊趕來,可她和馮家人一樣,沒有為徐小雨流半滴淚,隻是一味乾嚎,刺耳的聲音驚動了樹上的烏鴉,撲棱棱地飛向了陰霾灰白的天空。

他們像事先商量好的一樣,全都一口咬定徐小雨偷溜出去是為了打胎,打掉孩子之後心理負擔過重,才選擇抹脖子上吊。

溫衍胸口像被巨石狠狠砸中,難過得無法形容。

好像還在不久前,徐小雨捧著他送給她的書,眼睛發亮地說以後想考大學,想繼續讀書。

而且,徐小雨很愛她的孩子。她曾為了這個孩子哭泣,也曾懷著憧憬小心翼翼地祈禱,說希望她的孩子能過上和她截然不同的人生。

這樣一個在泥沼中苦苦掙紮、卻仍沒放棄希望的女孩,怎麼可能會殘忍地打掉孩子,還選擇如此殘酷的方式結束年輕的生命?

有個女性住客站出來說話了。

“我認為死者的屍體有些異常。”

“你們看,她屍體的屍斑現象非常顯著,是暗紫紅色。”

“這種現象起碼要在死後一十四小時才會發生。因為這時血紅蛋白染色已經全麵進入到組織內,發展到了浸潤期。”

“所以,死者不大可能是在昨天晚上的自殺的,這不符合科學規律。”

文叔大聲道:“你少胡說八道!”

那個女住客道:“我是一名護士。”

孫鳳嬌立刻跳了起來,“你又不是醫生,你懂什麼!”

“我雖然不是醫生,但我們護士也要學習屍體護理和解剖學課程。”女住客心平氣和道,“如果你們不相信,那我建議打電話報警,讓法醫做替死者做個屍檢,把真相查個水落石出。”

“你放屁!誰要你多管閒事!”

一個精瘦如柴的男人忽然跳了起來,枯黃的麵皮漲得通紅,顯出十一分的氣急敗壞。

“這人誰啊?”

“呀,你這腦子,他就是那個王振強王老板呀。”

“噢噢噢我想起來了,他經常來文叔家民宿住的,十天半月的就要來住上幾天。”

“文叔不是還跟我們吹,說他是個台商,很有錢,最愛吃的就是自己做的一道拿手菜,每次都吃得合不攏嘴,會給好多小費。”

“那他一個住客急什麼?這事兒跟他有關係嗎?”

“誰知道呀。”

有些熟悉孫家的鄰居不由議論紛紛。

大概意識到自己情緒太激動,王振強恨恨地退到一邊,不說話了。

隻是那雙深陷的泛黃眼珠,仍陰沉沉地觀察著庭院中的一切。

“我苦命的外甥女啊——!”

葉美婷一屁股坐到地上,撕扯著頭發,尖聲嚎啕起來。

“她人都走了你們還不放過她,偏偏要毀了她的名聲呀!”

孫鳳嬌緊隨其後,兩人抱在一起,一個哭得比一個嘹亮。

“小雨是我們馮家的媳婦,就算死了也是馮家的人,她的身子怎麼能給外人看見,女人被毀了清白,死後也會魂魄不安的啊!”

那個做護士的女住客顯然沒見過這陣仗,還在試圖跟她們講道理。

“屍檢不是對死者的侮辱。如果沒有驗屍,就沒有人來為死者說話,隻是草草斂葬才是對死者最大的侮辱。”

“我們聽不懂你在講什麼。”文叔強硬道,“這裡是福臨鎮,不管是誰,不管做什麼,都要守福臨鎮的規矩。小雨是我們馮家的人,從生到死都是我們馮家的,當然要由我們馮家說了算。”

因為痋南地區是傳統家族製度最為興盛的地區之一,福臨鎮的宗族觀念很強,內部很團結,而馮姓又是鎮上的大姓,往祖輩上一追溯都是一個祖宗。

所以,聽文叔這麼一講,趕來看熱鬨的鎮民也都開始七嘴八舌地幫腔。

“文叔是馮家的一家之主,當然該是他說了算了。”

“你們外鄉人沒資格摻和彆人家的事,彆再添亂了。”

“死者為大,現在天氣又熱,應該儘快讓徐小雨入土為安才對。”

“家事就該家裡解決,福臨鎮的事隻有福臨鎮的人能管,警察來了都拿我們沒辦法!”

“況且這不過是女人的事,犯不著大動乾戈,傷了和氣,也壞了名聲。”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含著憐憫,帶著同情,彙聚成渾濁的聲浪。

溫衍感覺自己快被這股聲浪淹沒,都快窒息了。

視線逐漸模糊,那些人好像全都變了樣,變得不再像人。

麵如黑炭,巨頭亂發,嘴巴像針眼一樣小,脖子如一根馬尾毛般細。

四肢脆弱似麥稈,軀體卻龐大如山,尤其是肚腹,像灌了幾噸水一樣高高隆起。

身體比風乾的木柴更加乾枯,皴裂的皮膚覆蓋著枯萎的筋脈。

行動的時候,手臂和腿腳的關節互相敲磨,像枯木互擊一樣,發出破裂的聲音,又像石塊互擊一般,冒出一簇簇火星……

不是人了,又是什麼呢……

“衍衍,你知道餓鬼嗎?”

耳畔一暖,是江暮漓湊了過來,低低地問。

溫衍一個激靈,“什麼?”

“餓鬼道眾生尚是人的時候,沒有仁慈之心,不肯施舍助人,撒謊欺騙,為了賺錢不擇手段,見難不救,對待弱者冷酷無情,一切都隻考慮自己。”

“這些人被打入餓鬼道後,將承受無儘的饑餓與折磨。它們長年在找東西吃,但無論什麼飲食到它們口中,都會變成火焰和鐵針,讓它們時刻在痛苦中煎熬。”

溫衍悚然而驚,“你是在說孫家那些人?”

江暮漓笑了,“我隻是有感而發罷了。”

溫衍閉了閉眼,“我真沒用。”

“傻話。”江暮漓摸摸他柔軟的發頂,“這個鎮子供奉了幾百位神明,徐小雨卻從來沒受過祂們的庇佑,你又能為她做得了什麼呢?”

“可欺負她的那些人還活得好好的。”溫衍咬牙,“他們不會受到任何懲罰。”

江暮漓漆黑的眼珠像鑲嵌在眼眶裡的兩顆玻璃球,毫無情緒地骨碌一下。

“因果不空,造下的業不會消失,說不定很快就會把他們帶往該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