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笑枉費·其壹 衍衍,我疼(2 / 2)

***

黃繡姑,沒有名字,隻有姓氏。

因為一手刺繡好手藝,人人都叫她繡姑。

但沒有人知道,也不會有人在意,她真正喜歡的是讀書識字,根本不是一輩子抱著笸籮繡花樣。

十裡八鄉都誇她能乾賢惠,可於她而言,這樣的美名卻是萬鈞枷鎖,將她的背脊壓得很低很低,迫使她再也沒有力氣抬頭望一眼高遠遼闊的天空。

富戶要娶她做小妾,她不嫁,不是為了清白守節,她不想從一個地獄進入另一個地獄。

她想離開這個囚籠般禁錮她一生的地方。

儘管她的腳曾被生生折斷,一層又一層的生絹讓它們萎縮畸形。但她已經下定了決心,哪怕兩隻腳磨得爛掉,也要跨越萬水千山。

她聽鎮上落腳的行商說起過,城裡有女子學堂,是傳教士辦的,裡麵的女學生都是孤兒和窮苦人出身,她們在教室裡學知識。

這樣的學堂,如果也能收留自己就好了。

她想認字,想寫字,不想一輩子蒙昧無知。

她想做一個人。

不是繡姑,不是孝媳,不是灶台上的鍋碗瓢盆,不是一件沒有思想、不會說話的器物。

是一個真正的人。

這是她的願望。

唯一的、真正的、強烈的願望。

上花轎前夜,她逃跑了,然後被抓了回來。

那些人把她關進柴房,逼她答應當小妾,她誓死不從。終於,他們惱羞成怒,活活打死了她。

她的手腳全都被打斷了,曾經繡出過許多美麗繡品的手指,也被殘忍地折斷。

她至死沒有閉上眼睛。

不是死不瞑目,而是有那麼一瞬,她好像真的看見了,自己鉸斷了長發,變成及耳的學生頭,穿上素雅乾淨的校服,腰背筆直地坐在學堂裡,捧著書本朗朗念誦。

柴房窗外,一隻俊俏的小燕子飛離低矮的屋簷,振翅衝向藍天。

***

這才是……真正的黃繡姑麼……

溫衍用力捏緊了拳頭。

直到此刻,他才意識到,那座黃繡姑廟,不是供奉,而是侮辱。

歪曲了她的遭際,汙染了她的願望。

哪怕死了,做了鬼,這裡的人也希望她繼續做一個貞烈節婦,並用她的悲慘人生,規訓和她同命運的女人。

一百多年來,她高坐佛龕,受著祭拜與香火,卻比遭受任何酷刑更加痛苦。

溫衍還看見了那個向他借書的女孩。

那個沒怎麼上過學,卻仍能寫得一筆好字的女孩。

曾經會露出膽怯而羞澀的笑容的臉龐,已經變得青白扭曲。她靜靜躺在鮮血浸透的產床上,奄奄一息,氣若遊絲。

馮叔他們已經得到了她的孩子,她沒了用場後,便再無人在意她的死活。

黃繡姑來到她身邊,提醒她,如果她選擇放下仇恨,就能投胎轉世,此世雖淒苦,下輩子卻能有個好出身。

但若選擇複仇,就隻能化身厲鬼,背負惡業,陰魂不散,再無救贖

她做出了和黃繡姑所期望的完全相反的選擇。

她慢慢爬了起來,一步步跟著黃繡姑走了出去,身後蜿蜒出連綿的血水。

她回到馮家,回到那個將她和她的孩子連骨帶肉吃得一乾二淨的地方。

她上吊的那一瞬間,怨氣到達了頂峰,而她與戕害她的那些人之間因果聯係,也在空前高漲。

她才不要輪回,她才不要救贖,不要善良,不要寬容,不要溫順,不要謙卑。

這一切的一切,她全都不要!

她不要忘,不會忘,不能忘。

一瞬間,溫衍仿佛看見黃繡姑的身影與她重合。

她們隔了一個世紀的歲月,可她們的仇是一樣的,她們的恨也是一樣的,她們遭受到的折磨從來就沒有改變。

沒有人同情她們,沒有人理解她們,也沒有人幫助她們,哪怕隻是伸出手拉她們一把。

對有些人而言,這個世界是幸福人間。可對她們來說,這個世界卻是猙獰噬人的地獄。

她們活著的時候被吃,死掉之後還要被吃,嚼碎肉與骨,連靈魂一起玷汙,吞吃入腹,半點不剩。

所以,都已經是這樣苦難的命運了,都已經是這樣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一生了,化身惡鬼揮舞利爪又怎樣?

理所應當。

***

黃繡姑的廟要被拆了,是阿祿師的提議,鎮民們紛紛附議。

那個一直住在廟裡的瘋婆婆跌跌撞撞地跑出來,懇求眾人高抬貴手。

這座廟是她唯一的容身之所,拆了的話,自己就真的無處可去了。

可是,沒有一個鎮民理睬她。

“不拆廟,留著那女鬼繼續禍害人嗎?”

“你不要為了一己私利,就想禍害我們全鎮人好吧?”

“你一個克夫克子、斷子絕孫的喪門星,我們願意讓你留在鎮上已經很好了!”

聽到這話,瘋婆婆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當年她生孩子難產,懷了“哪吒胎”。產婆用了土辦法,把她放到牛背上讓牛顛,好幫助她把孩子生下來。

誰知牛半途發了性,她丈夫被牛撞倒踩傷,失去了生育能力,而她的孩子生下來也沒多久也死了。

瘋婆婆被婆家趕了出來,無家可歸的她曾跑到廟裡,希望能有好心的廟主收留她,結果都被人以晦氣為由趕了出去。

最後,瘋婆婆流落到郊外,隻有這裡的陰廟不會排斥她。

這麼多年,她就住在黃繡姑廟裡,她知道黃繡姑是慘死的鬼,但她不怕鬼。黃繡姑跟她一樣,都是苦命人,苦命人不會害苦命人。

這裡雖然狹窄陰暗,卻能遮風,能避雨,也沒有人會辱罵她,傷害她。

很快,黃繡姑廟就在眾人的齊心協力之下,被砸爛成了一堆廢墟。

但阿祿師並不滿足於此。

“有了這次的經驗教訓,我們還是把其它陰廟一起拆除為好,永絕後患。”

現在的阿祿師在眾人眼中儼然成了救苦救難的神祇,無論他說什麼,人們都無有不從。

“這些廟雖然不比大廟,但也有人進來許下自己的願望,你怎麼可以把這些廟全都拆掉?”

溫衍從未感到如此無力,但該說的話,他還是要說。

鎮民們一聽,不屑一顧地嗤笑起來。

“你個外地人就不要再摻和我們鎮的事了好吧?”

“不過都是些女人的事而已,算得了什麼大事?反正老爺們兒從來不去拜陰廟。”

“我們鎮上有那麼多神老爺,拜都拜不完呢,這些破廟拆了最好!”

“是啊,反正阿祿師他老人家神通廣大,他說什麼就是什麼,今天我們還非得把這些廟鏟平了不可!”

一座又一座陰廟被砸毀推倒。

這些廟宇本就是簡陋的小廟,風吹日曬,年久失修,拆除起來根本毫不費力。

又像是、它們也早就不想再佇立在這裡了。

它們累了,倦了,不如轟隆倒塌,變回一堆無知無覺的木石。

溫衍望著漫天飛揚的塵沙,呼吸像被堵住了一樣。

有一種極度不祥的感覺降臨在他心頭,和他第一次去馮聖君廟時那種產生的那種異樣感很像,仿佛有一種極其邪惡的冰冷東西,正森然注視著他們。

所幸江暮漓及時握住了他的手,瞬間消除了所有的不適。

“衍衍,彆難過了。”他柔聲安慰,“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他們認為的好事未必好,你眼中的壞事也未必壞。”

溫衍難過地說:“我們回去吧,我不想再呆在這個地方了。”

“再留一天好麼?”江暮漓道,“明天是遊神賽會,相信我,一定會很精彩。”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