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入普通病房五天後, 黎陽的臉色開始有了一點點起色,複遙岑發現她慘白的皮膚上有了一絲血紅時,怔愣了很久。
第十天, 四月十四號,距離她出事三十天後,她在清晨裡悄然醒來。
複遙岑正和沈牧視頻,畫麵裡當然沒有沈牧, 是他家小山寶。
小家夥坐在青山園院中的石桌上,手機大概是用支架固定住,它在鏡頭前端坐,灰溜溜的眼珠子眨也不眨地緊盯手機,小手還時不時伸起來去摸屏幕,想要摸爸爸。
沈牧負責的就是用手時不時托住要倒的支架, 配合小貓看爸爸。
“喵!”
“喵~”它仰天長嘯,嗷嗷叫個不停,邊叫邊看爸爸, 委屈巴巴, 表情和聲音快哭了。
複遙岑看它眼睛裡灰暗又焦慮的顏色,心疼哄道:“山寶乖,等媽媽醒來了,爸爸就回去看你。”
“喵~”又是媽媽又是爸爸的,它更煎熬了,站起來原地打轉, 急得跺腳,最後趴下去眼巴巴地看著爸爸的臉,“喵。”
複遙岑把手機轉了個方向,“看看媽媽好不好?是你那晚不睡爸爸才第一時間收到消息的, 我們山寶是最棒的。”
他原本坐在床邊的椅子上,背著黎陽靠在她病床上,此刻隨著手機鏡頭一轉,他的一雙眸子同樣麵向床上的人,忽而,那雙眼就對上了床上清明的一對嫵媚狐眼。
複遙岑定住。
“喵~喵~!!”看到媽媽的山寶直接炸開了鍋,幸福得叫個不停。
複遙岑顧不上小貓了,隨手將手機置於床頭櫃,人立刻就起身,附身,雙手小心翼翼摸上她的臉。
“陽陽…”
黎陽眨了眨眼,乾澀的喉嚨溢出點點的回應。
複遙岑拿指腹輕輕擦了擦她的臉,唇瓣撚動卻想說什麼全然忘記了,一個月,等到的這一刻太像做夢,他一時說不出半句話。
黎陽有些沒回過神來,很好奇他的出現,更好奇她沒死?
“我……我在哪?”她問,聲音輕細,幾乎要和風一樣了無痕跡。
複遙岑聽清楚了,終於說出了話:“醫院,西亞的醫院,在加羅安。”
黎陽在他的再三確定下,才確認自己似乎真的活過來了,“我…還在……”
複遙岑是通過她的嘴型分辨出這句氣若遊絲的話的,雙眸一刹猩紅起來,在她毫無光芒毫無希望的眼裡,似乎想象到了她當時的絕望,清醒地感覺著自己生命的消失,確定再也見不到他,他再也見不到她…
覺得對不起他……
她當時得多絕望,才會這一刻好奇,她竟然還在,還在這人世。
他點點頭,手指溫柔萬千地摸了摸她的臉,輕聲道:“還在,沒死,但死也不怕,我會找個時間去陪你。”
黎陽眼神仿若被冰凝固住,靜靜看他,回味著這句話稍許,才徹底清醒過來,他怎麼在這?這是中東啊,是西亞,是她工作了三年半的地方,不是錫城。
而且,他們過去已經三年半沒見了。
“你怎麼在這?你……”她好像在夢中,可說不出話,全身上下隻有幾根手指能動,肩頭中槍後整個手臂也被震傷,此刻全是麻木的。
複遙岑握住她著急而微微動著的幾根手指,很直白地說:“你出事了,我就來了,這隻是西亞,隻是加羅安,不是世界的儘頭。”
不是世界的,儘頭……
黎陽眼眶模糊,一下子好像從夢中回到了現實,確定他真的來了,可是她無法消化這段事實,她已經接受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他,接受她食言,隻區區三年半就死在了千萬裡之外,讓他再次遭受人生中的重創。
但此刻,她醒過來了,而三年半沒見的複遙岑就在她麵前……
複遙岑看著她眼角的淚花閃閃欲墜,低頭親吻住她的眼睛,伸手捧著她的腦袋,溫柔仔細地親了又親。
“彆哭,我在。”
黎陽的淚水沒有控製住,一直一直就在他的親吻中流個不停。
“好久不見,我以為你見不到我了……對不起。”
她嘶啞卻淡薄如霧的話像砂紙磨著複遙岑的心口。
他這一個月,每天都無法控製地在後悔為什麼要讓她答應不要出事,她如果不醒,他也要陷入在這個漩渦裡悔恨終身無法自拔。
這一刻再聽到她這話,複遙岑心臟像被狠狠抓住,鮮血直流,“是我不好,不該總讓你保護自己的,我應該跟你說,在哪兒都不用怕,活著不能見,死了能見,不用擔心我見不到你了,我無所謂,總能見到的,不在這個世界上我們就換個世界見。”
“複遙岑。”黎陽眼淚失控,情緒崩潰。
複遙岑拿紙巾給她擦,“不說了,彆說,乖……好好休息。”
“玉磊哥呢?”黎陽忽然想起來,眼神一變,明明沒聲音沒力氣,卻努力問他,“那個,男記者呢?和我一起的那……”
複遙岑盯著她的唇,每一個字都儘力聽明白了,他握緊她的手安撫她:“沒事,沒事,他醒了。”
黎陽舒了一大口氣,又問:“龐大哥呢?”
“他也很好。”
黎陽點點頭,好像全世界的重量從身上卸下去了,此刻身上再怎麼痛也無所謂了,他們沒事就好了,其他有什麼所謂呢。
她體力透支,額上浮起一層細汗,臉色蒼白,緊閉的雙眸仿佛剛剛那場對話像夢一樣,她還在深度昏迷中。
複遙岑給她蓋好被子,找醫生給她做檢查,他就站在幾米之外,不敢再靠近,好像一靠近就奪走了她的精力,她沒法好好休息。
事實上她這一場蘇醒確實像假的,這一天過後,她連著又陷入好幾天的昏迷,一直沒醒。
四月十九號,距離那日第五天,她出事的第三十五天,她總算第二次蘇醒。
複遙岑能感覺到她上一次醒來得到了安好的消息後,似乎精神鬆懈了下去,後麵幾天恢複得很快,臉上的血色在一點點地浮現。
黎岸生在黎陽第一次清醒時雖沒和她說過話,但是確認她基本已經生命無虞之後,他啟程回國了一趟。
回去兩天,辦完事就從國內沿著迪拜的航線再次回到西亞。
不巧,這次他到時聽說黎陽再次醒來,但他去探望時她在睡覺。
兩次沒有說上話,黎岸生望著病床上呼吸單薄好像隨時要消失的女兒,忽然覺得是命的事,兩次了他都沒見到她。
他轉頭和複遙岑說去聊一聊。
複遙岑在獨立的病房中坐下後就拿起報紙翻看,一個綁架案折了新雲網的三個得力乾將,三人都基本無法再繼續這份工作,新雲網氣得連月來已經發表了數篇國際文章譴責極端組織殘害戰地記者罔顧國際規則泯滅人性……
黎岸生坐在對麵沙發,和上一次一樣。
看了看女婿平靜疏冷的模樣,黎岸生知道,複遙岑明白他要說什麼。
所以他就直說了:“我問了,她是說沒有,我查了,是有,沒錯,”他聲音沉重,“那晚我應酬喝多了,在休息,她接了電話。通話記錄裡,對方說他們在西亞,綁架了記者黎陽與她的同事,需要立即打贖金來贖人。”
複遙岑眼神定格在報紙上她的名字上。
黎岸生聲音沙啞:“她猶豫了兩秒鐘,說打錯了,就掛了。”
複遙岑捏緊手。
紙張用力摩擦的聲音在寂靜的病房中清晰可聞,黎岸生看著他的動作與臉色,神情愧疚道:“我已經回去找她了。我知道還是太晚了,是我對不起黎陽。”
複遙岑:“您對不起她的多了。”
黎岸生定定看著這個向來對他尊重有加的女婿。
複遙岑目光圈繞著報紙上黎陽二字,眷戀描摹,沒有移開一分:“您都不知道,她選擇這份你一直不支持的工作,是為了遠離那個所謂的家。”
黎岸生眼神閃動,眸中飄著深深的意外。
複遙岑:“您也不知道,她當年千裡迢迢跑去錫城找我,求我彆解除婚約,是她不想回北市去毫無意義地過一輩子,她想去做一份讓她覺得活著也算有意義的事,哪怕死在這裡也比在北市那個家裡要快活。”
黎岸生呼吸凝滯,神色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