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初秋的手緊緊攥著被子:“我……我。”
她悲哀地發現自己自私極了。
她在腦子裡打了八百遍的草稿,她想告訴阿姐,其實她不念書也可以,讓阿姐去念,可這句話卻說不出來。
和他們念書的小學一牆之隔的,是隔壁的職工子弟中學,能在那兒念書的,除了少數幾個成績好的,基本都是周圍幾個廠子員工的孩子,他們中甚至有人還是父母騎著自行車送來上學的,就連中午時吃的東西,都和他們不大一樣。
寧初秋雖然小,可也懂得分好壞,她當然知道,她如果能讀下去,肯定會有不一樣的人生。
“阿姐,對不起。”她喏喏道,卻也說不出彆的話。
“有什麼對不起的呢?”
“我……是我搶了你的……”寧初秋又羞又愧,“阿姐,我以後賺了錢,會給你的。”
她一直沒意識到,她和哥哥在這個家所有的特權,都是淩駕於姐姐的犧牲之上的。
同村的同輩人很多,這一代的父母在生孩子上並不小氣,一生就是好幾個,以前寧初秋挺為家裡感到驕傲,父母送他們三個孩子去上學,不像是村裡還有賣兒賣女的。
可現在想來,好像他們家做的也不大有區彆,隻不過是沒落在她頭上,她一直沒感覺罷了。
“哪有什麼搶不搶呢?隻不過是爸媽給不給罷了。”寧初夏的聲音在安靜的夜裡格外清楚,“隻是以前,我都把委屈憋在心裡,我和自己說,這個家,總是要有人多付出一些的。”
她聲音變得堅毅:“可是,我也有我想要的東西,我會去爭取,如果爸媽不願意給,那我就努力自己去拿。”
寧初秋愣愣地看著姐姐背對著自己的身體,她沒聽懂姐姐話間的意思。
什麼叫自己去拿?
“所以沒什麼對不起的,就像我知道,其實我今天說什麼都改變不了爸媽的決定,我能改變的隻有我自己。”她翻了個身,往並看不見的天花板上看,“我不想再把什麼都憋在心裡了。”
寧初秋沒說話,她隻覺得姐姐好像忽然變得有些遠,遠到抓不到似的,心中有些慌亂,正想要說什麼,隻聽寧初夏說了一句睡吧,便也不敢再動作。
隔著一方木板,寧初春和寧初秋這一夜都沒能睡著。
……
“你姐姐還沒回來?”寧母下意識地往兩孩子身後看,果然又沒見到寧初夏的身影。
寧初秋點了點頭:“姐姐說她等等就回來,她要問老師幾個問題。”
寧母陰著臉,目光不住地往門外瞥去。
寧父坐在那看著吐出的煙霧繚繞,心中思緒複雜。
自打上一回,家中的那一番衝突之後,家裡的氛圍便不太一樣了。
寧初夏特彆主動地和父母提出了申請,說自己周末想去學校念書。
寧父和寧母其實聽了都有些情緒,他們總覺得這孩子是在和他們鬥氣,要不讀書難道不是在哪都行,就算在家也可以的嗎?
可他們還是嘴硬地應下,當時有些和寧初夏鬨脾氣的想法,可沒想到,這些日子看來,寧初夏確實是賣力在念書。
正想著寧初夏,她人就來了,寧初夏氣喘籲籲地衝到門口,跑得太快,額頭都是汗水:“我回來了。”
一進屋,她便把包一放,準備往廚房裡去,氣都還喘不平。
寧母看著女兒那樣子,心中酸澀難忍,她說話也硬氣:“不曉得喝點水?”
這孩子,這孩子怎麼就這麼犟呢?
她就像吃了沒去心的蓮子,這苦味從舌頭直接淌到了心裡。
寧初夏在讀書上越拚命,其實帶給寧父和寧母的茫然就越多。
他們看著這孩子努力成這樣,這心情也開始動搖,可難不成要讓寧初春或者寧初秋回家?
但這決定哪這麼好做,就像之前說的,寧初秋那身子骨雖然這幾年好些了,可當年剛出生,醫生都說可能養不活的事情,讓他們到現在還心有餘悸,如果寧初秋在村裡找個人嫁了,那是肯定免不了家務農活的,就她那小身子板,估計半個工分的活都夠嗆,所以這孩子,不能回村裡。
而寧初春,他們又寄予厚望,家裡就這麼個男孩,以後女兒總是要外嫁的,寧爺爺當初臨走之前,就是千叮嚀萬囑咐,要他們好好培養初春,初春讀書不成,可能多讀點是一點,讓他就這麼回來,以後沒了,都沒臉見寧爺爺。
所以這事情就像死循環一樣,又繞回來了。
“好。”寧初夏憨憨地笑笑,隨手擦了下額頭的汗,她進廚房,寧初秋便像是小尾巴地跟了進去。
她還是一樣怕燙,可起碼能幫忙打個飯,放個筷子。
寧初春沉默地看著後廚,眉頭緊鎖的模樣,似乎思緒萬千,心中想法動搖,難以決定。
……
海廟鎮上統共隻有兩間小學,一間是依托於工廠、政府建的子弟小學,入學門檻是優先各單位家的孩子;另一間則是寧家三兄妹念的中心小學,村裡的孩子隻要交得起錢,也能去念。
何老師是當年被分配到這的知青,後來在這成了婚,便被安排到了中心小學教書,現下是三兄妹這一班的班主任。
孩子們放學回家,她還沒那麼早離開,一般都得檢查一圈學校辦公室,確認一番再走。
最近,她走的比平時還要晚幾分鐘。
“小何,你那小尾巴今天問完問題了?”隔壁班的李老師也才結束,她動作慢,以前都是學校裡最後一個走的。
何老師點了點頭:“問完了。”
李老師豔羨道:“你們班孩子可真不錯,好學又上進。”
何老師隻是謙虛地笑笑:“這快升學考試了,孩子緊張。”
她很難同李老師說清自己最近的複雜。
都說老師要一視同仁,對班上的孩子一碗水端平,可事實上老師的心裡,多少還是有偏愛的。
以前她在班上,最喜歡的就是寧初秋這個孩子,人又乖又可愛,還考得好。
對寧初夏,何老師的觀感也挺不錯,畢竟這孩子在班上也是優等生,隻是太不愛說話,平日裡總悶悶地。
想起那天,何老師還是有些驚訝,周末的她照常睡著懶覺,起床準備出來買菜,一開門,就瞧見蹲在家門口看書的寧初夏。
她驚詫地拉著孩子起來,就見寧初夏抓住了她的袖角。
那雙眼睛,怯生生又充滿了渴望,像是把她當做了最後的一根稻草。
“老師,你能幫幫我嗎?”
也許是出於愛憐之心吧?最後何老師點頭答應了下來,幫寧初夏瞞住了周末的一部分行蹤。
而在親近接觸之後,何老師也發現,寧初夏那股子勁,那股一定要讀好書的勁。
她好像是被逼到了極點,所有的潛力被激發,不知疲憊地前進。
何老師在意識到這孩子的天賦後,沒忍住向她傳遞了些許初中的知識,沒想到寧初夏一點即通,毫無障礙。
何老師起初沒想明白為什麼這麼些年來,寧初夏的成績一直那麼穩定,不見現在體現出的超凡的學習能力,可後來在和寧初夏的交流過程中,她好像想明白了。
一是不甘心。
二是……肯定的力量。
這兩者作用,能帶來的影響實在太大了。
李老師笑嘻嘻地說:“你們班級有個領頭羊,帶著一整個班氛圍都好,寧初秋這孩子確實靠得住。”她很捧場,不過這也確實是她想的,她們班級就少了個寧初秋這樣帶頭的孩子。
你看,這有孩子帶頭,成果就逐步展現出來了,何老師班上會有寧初夏這樣問個不停的孩子,他們可沒有,隻是對於寧初夏,她還是沒什麼信心,這孩子醒悟得有點晚,現在開始努力有些遲了。
“沒準到時候你們班初秋給你考個鎮上第一,比子弟小學的學生考得還好,那你可就成名師了。”
何老師輕聲道:“這可不一定。”
李老師聽到了,沒忍住拍了下她:“自信點,萬一呢?雖然之前我們一直沒比過子弟小學,可誰知道以後的事情呢?我看你們班初秋就很好。”
何老師沒應聲,隻是笑笑,她說得不一定,不是這個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