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升初的考試, 是以市區帶頭的六縣市聯考,之前市裡曾經考慮過全市聯考,但是考卷的印刷能力似乎跟不太上, 再加上有一部分縣城位置偏遠,交通不便利, 經費有限,也不太想參與,後來便隻剩下了這幾處。
每個學校會提供一到兩個老師, 然後打亂抽簽, 安排到各市監考,最後統一送考卷到市區, 批改後公開成績。
這對於鎮上唯二的兩間小學來說,也是難得的考驗, 以往他們小學經曆過最高級彆的考試, 那就是全縣聯考, 再多也沒有了,管理也不嚴格, 對於這次考試, 校長本人的期待值很低, 他隻希望孩子們彆考太差,最好能和子弟小學手牽手, 誰落後誰是狗,這樣明年的招生, 還要好看一些。
真不是他沒有誌氣, 要知道子弟小學和他們中心小學, 那生源一個在天上,第一個在地下, 他們學校的學生,農忙還得放農忙假,平日裡回家要幫忙下地的都有不少,家裡連開燈讓他們挑燈夜讀都不行,這怎麼能追得上彆人呢?
隻要彆差太多就好!
有這樣的超低期待,當校長聽到電話那頭的聲音時,都跟著一愣一愣。
學校裡已經派了一位男老師,一大早搭車到縣裡,估摸著正午過一點能回來。
他是去縣城裡抄成績單的,手寫抄回來全員的分數,而校長打電話,是要先打聽清楚最高分、最低分、平均分等數據。
“校長,怎麼樣?”何老師沒等校長掛斷電話,便忍不住插嘴,她聲音不算太高,但足夠讓校長聽到,“您能幫我問下,我一個學生,叫寧初夏,考得怎麼樣嗎?”
她心裡比誰都著急。
一方麵,她是親眼見到寧初夏那卓人的天賦的,她對寧初夏能考好這件事,有一定的信心。
可另一方麵,多年當老師,她心裡也門清,這平時考得好和臨場發揮好,那得是兩碼子事,多少學生在麵對考試時折戟沉沙,萬一寧初夏也是那一個呢?
何老師明白,對於寧初夏來說,考好意味著什麼,這可是意味著她唯一能用成績說服父母的機會,當然,其實在這幾天,何老師輾轉反側,也沒忍住同丈夫商量了一番,她已經暗暗地做了個決定,隻是還沒往外說。
校長感覺自己的魂都是飄著的,聽到何老師的話才落到了地上,他起初沒反應過來:“你說誰?”
心情大好,他不介意賣何老師一個麵子,不過是先問個學生的成績,這種事情不過費點嘴皮,無傷大雅。
“寧初夏。”何老師忙道,“寧靜的寧,初中……”她其實心中此刻又有些糾結,要是寧初夏沒考好,她還不如晚點知道,否則單單該不該和寧初夏說,她就得糾結好一會。
校長總算反應過來了,聽到寧初夏的名字他瞳孔微張,在何老師迷茫的眼神中掛了電話。
何老師有些忐忑,校長這是又不想幫她問了嗎?不過也不著急,晚點成績總是會出來的。
校長往前一步,他並不胖,身材消瘦平日裡不笑甚至有種讓人害怕氛圍,可此刻,笑起來臉上褶子皺折的模樣,難得喜人:“何老師,這個寧初夏是你們班的學生啊?”
何老師怔怔地點頭,心中生出了些許喜悅的猜測,可又不太敢相信。
校長這模樣看起來很是喜悅,想來一定是個好消息吧?難道是初夏考了學校第一,又或者是鎮上第一?
校長沒忍住,拍了拍何老師的肩膀,他手上用了點力氣,看到何老師那吃痛的表情尷尬地收手,可又很快變成了笑模樣:“何老師,你這教出來了一個好學生啊!你們班這個小同學,寧初夏,這回考了聯考第一,比市裡的學生考得還好呢!”
他砸吧了下嘴,現在還在懷念剛剛聽那工作人員報喜時的感覺。
那工作人員,說話的語氣帶著疑惑,聽上去很困惑,可還是得向他說一句恭喜。
這態度是為了什麼,校長還能不明白嗎?他知道,人家都覺得他們鎮上教學水平差,不相信他們的學生能考得好。
可這又有什麼用呢?他們的學生就是第一,聯考那麼多學校的第一。
校長嘿嘿地笑了兩聲,他現在是明白了,什麼叫小人得意,怎麼叫得誌便猖狂,他現在甚至想拿著自己家裡傳下來的保溫壺,就坐在那子弟小學門口,等對方校長出來,就衝人家笑一笑。
“第一?”突然聽說的消息,讓何老師臉上的神情一度是呆滯。
她知道寧初夏優秀,可沒想到她真能考這麼好,要知道,這次聯考的考卷一出來,她就有些心涼。
考卷上有不少拓展題目,根本就不在他們的教學範圍之內,想必是市區或者縣區平日裡另外做的拓展和教學,她是想說不公平,可這東西,哪有什麼公平可言呢?
旁邊一起等著成績的老師一臉羨慕,雖然遺憾寧初夏不是他班級的學生,不過既然都是學校的孩子,他也跟著高興,起碼從今天開始,能一直吹到明年,省得每回回家,家人都念叨他沒能分配去子弟小學,孩子讀書都不便利。
“是第一,人家縣裡都說了,這還有假?”校長意氣風發,看上去陡然年輕了許多,“你放心,人家哪有那麼信任我們的學生,我估計他們已經打了好幾個電話確認過了,準沒錯。”
校長已經開始操心起彆的事情:“我得去扯塊紅宣紙,先寫個光榮榜,倉庫裡有條橫幅,也得拿出來改一改,對了,還得去鎮上彙報,這沒準能拿點獎勵……”
要是和往年一樣,學生們考得不是太好,得,他可什麼都不用做,隻需要坐在這喝著茶,等成績一出,簡單地做張光榮榜,往校門口一貼就完事,可今年不一樣,這可是他們整個中心小學的大喜事。
校長深知這種奇跡難以複刻,他尋思得趁著這個假期好好宣傳,起碼先爭取幾個好學生過來。
“對了,小何,你認不認路?你方不方便去寧家跑一趟,通知一下。”校長看了眼何老師,不太放心,何老師是知青出身,看上去身體就不太壯實,“不中,你太瘦了,我要不另外找人。”
何老師反應過來,拿起包:“校長,我去就好,我知道他們家在哪,不遠,我騎著自行車去就成!”
她腳步匆匆地往外跑,一點耽擱都沒,校長特彆能體會她的心情,這當老師的,能夠教出這麼個學生,那可能吹一年,不行,他也得趁著還沒下班先去縣裡,這回他再不丟人了,校長踱著步,將老師留下來等成績單,自己便出去忙活(炫耀)去了。
……
這幾天天氣著實熱得有些過分,隔壁村中暑了一個,村裡便將午間休息的時間稍微拉長,其間用去的時間,則在早晚補上。
這樣的天氣,在灶房忙活,是最熱人的,才燒個柴火,人就能出一身汗。
寧初春去賺工分,寧初秋便留在家裡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她也是這一回,才切實體驗到做工並不容易。
她從沒偷懶,可忙活一天都做不完的事情,隻要母親或者姐姐出手,都能三下五除二解決,現下她也就準備一頓飯,洗曬衣服,就能乾上一天,氣喘籲籲。
也正是開始乾活,她才尤其能體會,以前姐姐一個人到底做了多少,每天洗碗端菜刷鍋,睡前打水填缸,早起喂雞收蛋,休息掃洗家中地板……寧初夏不像她那麼沒用,一次都沒叫過累,隻是總這麼沉默地低頭乾著。
寧初秋每回生起厭煩情緒時,心中都很羞愧,她這才乾了多久,就對家務心生抵觸,可姐姐呢?那是從還沒上小學就開始幫忙。
“初秋,飯菜煮好了嗎?”寧母進了屋,便在缸邊用葫蘆瓢打了半瓢子水,水缸上蓋著蓋,放在陰涼的位置,這水往臉上一潑,算是這熱人的夏天中,最大的享受。
“在煮了。”
寧母動作一頓,心中歎氣,站了起來往廚房一看,果然,寧初秋今天的午飯,還沒能做完。
寧母其實是為此生過氣的,她有一回,特地盯著寧初秋從頭乾到尾,這才發現,這世界上真有不能同時作幾件事的人,寧初秋煮的飯菜不難吃,甚至刀工都不錯,但問題就是慢,慢得驚人,彆人草草切個蔥薑蒜,一分多鐘的事情,她能在那搗鼓個五六分鐘,關鍵還沒偷懶。
可看到女兒的眼神,她還是勉強誇了誇:“做的挺好。”
每回違心誇出口,她就想起了寧初夏。
人好像有種特性,已經過去的事情,現下回憶起來,就會自動處理,寧母想不太起來,當年她學著做家務的時候,有沒有笨手笨腳過,她隻記得,做家務不是難事,所以在教女兒時,她也很不得章法,總覺得隻要做就行,哪這麼麻煩。
在寧初夏身上,這一套用得很順,可在寧初秋這,卻完全行不通了。
她當初覺得寧初夏做的這些理所當然,從未誇過,可現在想起來,當媽的這心裡……還真有點難言的味道。
被誇的寧初秋同樣心思複雜,她正在看湯,今天中午煮的是芥菜豆腐湯,她其實心裡知道自己到底差姐姐多少。
可以前,她好像從來沒有聽母親誇過姐姐,一次都沒有,更多的時候,是要求,是不滿。
“初夏呢?”寧父帶著寧初春進屋,直接蹲在了天井那,重複著寧母進屋的操作,剛剛瞥了一眼沒看到二女兒,便隨口問了一聲。
寧初夏之前一直往鎮上跑,學校事先通知了,這明天要去領成績。
天氣轉熱,這天黑也晚,和以往差不多時間回家,每回寧初夏的臉上都被曬得發紅,寧父心中有些許擔心女兒中暑,可到嘴上卻成了一句:“明天就要去領成績了,彆一直往外跑了。”
他說完有些後悔,可寧初夏那邊已經應下,隻說早上有些事情還得出去一趟,中午回來就不出去了。
“還沒回來呢。”說到這,寧母便推了兒子一把,“你去村頭看看,你妹妹來了沒有。”
寧初春站起身,他沒父母消耗的體力多,現在看上去還挺精神,剛走出屋沒一會,便跑著回來了。
兩孩子還沒回來,飯菜便沒上桌,不過就算想上桌也上不了,寧初秋煮的飯都還夾生呢。
“怎麼跑這麼快?”寧父看了眼急匆匆跑進來的兒子眉頭緊皺,這慌張的模樣是什麼情況?
寧初春喘著氣:“我,我們班主任來了!往我們家來的!”
這話一說出口,就連廚房裡的寧初秋都被炸了出來,更彆說寧父和寧母了。
對於他們來說,老師加上鎮上吃商品糧的,這雙重身份,和他們距離實在太遠,總有種莫名的敬畏心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