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老師來做什麼?”
寧初春搖了搖頭:“不曉得,何老師騎了輛自行車,我瞧見她過來,就先回來報消息了。”他也緊張。
寧父和寧母不明所以,猶豫著要不要進去換身衣裳的時候,何老師便已經將自行車穩當地停在了寧家門口,她問了兩回路才問到了地方。
何老師敲了兩下門,便直接推著虛掩的門進屋,城裡更習慣等人應了再入屋,可在村裡沒這種講究,門隻要是沒關著的時候,一般都是可以直接進的。
“何老師,您怎麼來了。”寧初春雖然木訥,可看著父母緊張的模樣,鼓起勇氣和何老師打了招呼。
“我有點事情要說。”何老師擦了擦額頭的汗,她本以為騎著自行車要輕鬆不少,可這一路,顛得她臀部都快變八瓣了。
“您請坐,您快坐。”寧父連忙招呼,寧母已經進了後廚,心疼但不小氣地弄了點紅糖,調了碗紅糖水出來招呼何老師。這可是家中招呼人的最高待遇之一了。
何老師沒喝,她知道村裡的糖精貴,不喝等等留著寧家人還能用,她左顧右盼:“初夏呢?”
寧父一愣,連忙解釋:“初夏這孩子,說想趁著這段時間去鎮上的書店看看書,我和她說過的,她中午會回來,估計馬上到了。”
何老師聽到這話,心中立刻一痛。
寧初夏這段時間去鎮裡沒和她說,無論她是在做之前的“地下工作”,還是真去看書,都同樣讓她這個知道內情的老師心中難過。
她想,那個決定是對的。
“怎麼了,何老師。”寧父很緊張,尤其是看到何老師完全沒有動那紅糖水的意思時更加憂心。
這三孩子都要畢業了,不會出什麼事情吧?何老師這是覺得他們招待的東西不好不喝,還是心裡記掛著事情,才不喝他們家的東西呢?
看見寧家人的表情,何老師意識到自己遲遲沒有開口,給了寧家人很大的壓力。
雖然寧初夏還沒回來,何老師有些遺憾地往門外看,她還是很希望能在第一瞬間,將這個消息告訴她的得意門生。
“我今個兒來,是想和你們說個好消息的。”何老師擠出笑臉,不一會,這便也笑得真心實意了,這件事確實值得開心,“你們可生了個好孩子。”
寧父和寧母麵麵相覷,均沒應聲。
“你們家初夏,這回考試是第一!”何老師說起這事,眉飛色舞,神情間都露出了些驕傲,這可是她帶出來的學生,“我們這次考試,是六縣市聯考,五個縣一個市,統共那麼多間小學裡,幾千個學生,她考了第一!”
何老師有些心虛,她後悔自己沒問清楚這回聯考到底有多少學生參與,隻能大概估算一下,他們鎮統共參與考試的學生是兩百個出頭,這麼算下來,幾千個總是有的吧?
“你是說初夏考了第一?”寧母先反應過來,她重複著何老師的話。
“是,我們校長和縣裡確認了好幾回,現在已經去彙報了,到時候沒準是要表揚的!”
何老師見寧父和寧母不是特彆驚訝的樣子,又補充:“以前我們學校,連鎮上第一都沒出過,這回考的卷子很難,是市裡出的,不少學生考出來都說很多題目不會做,初夏考得比市裡還好,這孩子確實特彆聰明!”
她沒忍住多嘴了:“不瞞您說,這段時間,初夏一直在問我題目,我對她了解挺多,這孩子在讀書上很有天賦,隻是她好像生來不太認可自己,這孩子之前不知道為什麼,一直覺得自己考不過彆人,覺得自己很差勁,成績就一直上不去,可隻要彆人誇誇她,甚至都不要誇,就說兩句好聽的話,她就渾身是勁……”
何老師還在念叨:“我發現了這個,我就經常同她說,她是個有天賦的孩子,起初我是想鼓勵她,後來我才發現,她真的是個天才,彆人學半天都學不會的東西,她一點就通,像是這樣的孩子,很適合讀書,以後一定會很有出息,沒準你們家就出個大人物了。”
按說她這個當老師的說話是不該說這麼滿的,可何老師就是忍不住。
她可太生氣了,之前那段時間,氣得都睡不著。
怎麼會有人把自家孩子養成這樣,下意識想的就是“我不行”,哪怕考出個好成績,也會先說這是運氣好、考卷簡單,同齡的孩子,要是有這樣的成績,估計頭一件事,就是回家拿著考卷找爸媽要吃要喝,不說遠的,就說寧初春,這孩子也就是中遊水平,也不見這麼想自己啊。
要她說,這肯定問題還是出在家裡,旁敲側擊地打聽過寧初夏在家中的待遇,這一切便得到了驗證。
寧父再度受到衝擊。
一方麵是下意識生起的驕傲,他們老寧家,也出了個會念書的孩子,他雖然聽不大懂何老師說的這聯考的含義,可這幾千個人裡考第一,他總是聽得懂的,寧初夏比其他的幾千個小孩,都要考得好。
再然後,是被何老師的話說得有些難堪。
他好像確實從來沒有誇過這個孩子,妻子也是。
“謝謝你何老師,這還得是你教得好。”寧母見丈夫一直在走神,連忙對何老師又是鞠躬又是感謝的,心裡在複雜,那也得等老師走了再說,她餘光瞥到在後麵發呆的兩個孩子,便也幫著問,“老師,那初秋和初春考得怎麼樣呢?”
“成績還沒出來,同事去縣裡抄了,明天到學校門口會貼,初夏這是考了頭名,縣裡特地打電話提前通知的,校長讓我先來和你們說上一聲。”
這話寧父和寧母是聽得懂的,他們是看過戲,聽過長輩講故事的,這以前考得好的什麼狀元秀才,不都會跑到村裡、鎮裡通知嗎?
這麼一想,寧初夏相當於考了個狀元!
反射弧超長,總算反應過來,寧父和寧母不管如何,此刻反正是千萬個感謝,至於其他的,還是之後再想。
他們正打算說什麼,就聽何老師遲疑著又開口了。
“初夏這個成績,估計之後是會有獎金的,她不管是到鎮上還是縣裡讀初中,爭取一下,總是能拿個助學金……”她說得婉轉,“我以當老師的眼光來看,這孩子是確實能出息,你們再支持支持。”
她糾結著自己在這個時候說話妥不妥,正打算開口,便聽到身後的動靜。
眾人一齊回頭,同時露出了驚詫神情。
寧初夏正好進屋,她有些驚訝地看到屋裡的組合,剛剛雖然在門口看到了自行車,可她確實沒猜到何老師會來,在上輩子可沒這一出。
何老師來是要做什麼呢?
其他人比她還要震驚。
寧母直接站了起來,手顫顫巍巍地往前指:“初夏,你的頭發呢?”
寧初夏和寧初秋站在一起時,最出彩的便是她那一頭烏黑發亮的長發,寧初秋打小身體弱,不管怎麼養,發量和發質總是要差些,頭發看上去有些枯,分叉。
寧初夏這一頭長發養了很多年,已經及腰,平日裡都直接弄個單麻花,城市裡倒是流行短發,可村裡並不流行,村中未出嫁的姑娘,少有把頭發剪得很短的。
而現在寧初夏,頭發剪得很短,整個耳朵都露出來了,雖然沒轉過去,可從正麵也能看得出,估計後腦勺那也剪得很短。
寧初夏早就預料到了眾人反應,不過她此刻隻覺得輕快。
這年頭衛生沒那麼好做,稍不注意,頭發上就能生虱子,而且平日裡這麼長的頭發,是洗也麻煩,打理也麻煩,現在一剪刀下去,彆提有多輕鬆,更彆說她還有彆的妙用了。
眼看寧初夏低頭沒出聲,何老師也沒忍住幫腔問了:“初夏,你和老師說,你怎麼把這頭發剪了。”
她沒有女兒,就一個兒子,雖然寧初夏長得不算是特彆好看的類型,可在何老師看來,總是可人疼的,寧初夏這頭發著實是剪得太短了,再怎麼樣,難道不也得剪個學生頭嗎?她甚至生出了想去和剃頭匠算賬的想法。
這可彆是小姑娘被騙,她之前是聽過的,有剃頭匠為了收頭發,就騙人小姑娘現在流行短頭發,把人的頭發剪了賣了!
寧父同樣震怒,他在這方麵觀點保守,身體發膚,受之父母,這要剪頭發,總是得讓他們知道一聲:“你這連讓我們知道都不讓我們知道,眼裡還有沒有我們這父母。”
寧初夏心中歎氣,她原本是想等老師走了再說的,這段時間的接觸,她知道何老師是個好人,寧初夏並不太想在何老師麵前賣慘。
可現在看這三堂會審的架勢,是不說也得說了。
她靠近了幾步,寧家人更為震驚了,近了一看,那頭發的衝擊力更強,短的都要比現在一些追時髦的小年輕還要短了,後腦勺甚至還剃了一點,露出了底部一小片的青色。
寧初秋看著姐姐,她不太明白姐姐為什麼去剪了這麼個頭發,她是知道姐姐有多愛惜她的頭發的。
寧初夏已然走到堂屋桌前,她的手伸進口袋,便掏出了零零碎碎的錢,一角、兩角是最多的,最大的一張是一元。
眾人愣愣地看她。
她狀似輕鬆的開口:“我割了豬草和野菜去養殖場那賣了,錢還是不太夠,就把頭發給賣了,現在已經有六元了。”
寧初夏抬頭看著他們,眼神亮晶晶的,充滿了希冀的光芒:“我問了過,初中第一學期要交五元,等到開學前,我還能賺到錢的,以後休息的時候,我也會去想辦法賺錢。”
“爸,媽,我想讀書。”
桌上的紙幣,還有她剛剛張開的手裡,因為扯著草,用著鐮刀,起的繭子和斑駁的印記,格外鮮明。
寧家人都已然明白了,去鎮上“讀書”是假,但也是為了“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