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姐如母(一)(1 / 2)

河畔村三麵環山, 前有河流,出村的唯二道路,一是從稍微平緩的東山山道繞過, 二便是踏上這條已經修建了幾十年的石橋。

河畔村的物資並不算匱乏,雖說可供種植的田地比外界少了許多, 但山上也有果樹,獵物,能靠山貨補給過活。

這也使得長住在河畔村的村民格外依賴氣候, 若是氣候好時, 他們便能靠出售這些稀缺的山貨多賺些錢,可若是天時不好, 這山中便也沒什麼收成,甚至還有猛獸襲村的先例, 隻會過得比其他村落差上許多。

這十年間大源朝風調雨順, 河畔村便也成了十裡八鄉最富庶的村莊之一, 要不是周邊地勢相對險阻,估計這兒的年輕小夥和未出嫁的姑娘一到年紀, 便會被媒婆踏平門檻。

可饒是當地頗為富足, 也不能保證家家戶戶條件都好。

每日的這個時間, 村中的婦人姑娘便會集聚在這處無名長河,各自帶上裝滿了臟衣的盆子和搗衣杵, 其中條件稍好的,會帶上皂角, 條件差些的, 則基本都是簡單地取些草木灰。

聚在一起, 除卻連綿不絕地搗衣聲和河水流動之聲外,便是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補充著的聊天聲音。

這年代沒太多娛樂生活, 未出嫁的姑娘早早就要跟著家中的長輩學各項持家之道,再學一兩樣能拿得出手的活,而當家的婦女平日裡要管的是一家家務,身體康健的還要隨著夫君下田,平日裡忙忙碌碌,並沒有那麼多時間閒聊。

而近來河畔村聊得最多的,便是住在村中,占了一間大屋的寧夫子家。

說到這寧家,眾人便是齊齊一聲歎息。

“寧夫子不在了,也不知道以後我們家狗剩要去哪兒識字。”頭一個說話的婦人看上去有些年紀,約莫近四十的樣子,可實際上她才三十出頭,她是村裡最有“福氣”的,自打進門後,孩子一個接一個地懷,起初自然是欣喜的,隻是現在足足有六個孩子的她終日為養孩子操勞,老得很快。

“我這也想著呢。”同樣歎了口氣的女人看上去倒沒那麼憂心,“我當家的說要把孩子送鎮上當賬房學徒,總是能學下去的。”

她這話一出,旁邊眾人便都露出了豔羨神情。

這年代可不像後世有什麼正規學校的,大多手藝那都是靠代代相傳的,就連這做賬的本事也是如此,鎮上請得起賬房的地方本就不多,帶出徒弟餓死師傅,哪有幾個人敢教?除非這給的拜師禮足夠多,又或是恰巧有了什麼緣分,否則這種看門本事,很少有人會往下教。

河畔村中的人彼此都知根知底,當然知道對方有沒有什麼厲害親戚,不用問,這肯定是出了大錢的,可不是誰都舍得出這麼一筆錢。

想到這,大家便不約而同地思念起了那位才剛過完頭七的寧夫子,如果寧夫子還在,他們哪用這麼煩惱?

他們所說的寧夫子,是土生土長的河畔村人,本名寧知中,都是村裡人看著長大的,他的父輩曾是村裡的獵戶,後是縣衙捕快,寧知中得了父親的蔭庇和村中孩子不同,早早地交了束拜了老師考試念書。

說來寧知中在學習一道上確實有天賦,當年考取了童生的他在奔赴考試的路上遇到了意外――後來有人打聽,據說是他同期考試的一位考生嫉妒他的天賦,使了些手段,寧知中便落榜回來,還在當時的主考官那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總之那之後,又蹉跎了幾年,寧知中還是沒能考上,便在省府找了幾份替人潤色、當人老師的工作維生,屢試不果的他不願在花家中銀兩,便打道回府,後來父親離世後,便帶著妻子回到了村中。

當年寧知中回村時在村人看來,是帶著點落荒而逃的灰溜溜感的,甚至有人懷疑起他當年的名聲全是造假,不過後來他經由村長同意,在村中祖屋那辦了個村學,眾人便也慢慢知道,寧知中確實是有本事之人。

寧知中辦的這村學其實有些不著五六,若是被其他讀聖賢書的人聽到估計會對他破口大罵,說他誤人子弟,可對於村人來說,這可是沒地方找的合適學校。

需要人數、學些算術的他便教人算數、隻是想粗學幾個字的便也就教幾個字、想要去鎮上念書學些正統四書五經的,他也就認真地按著四書五經的路子來教。

寧知中收費很低,他家沒有能種地的壯勞力,他便要求來他那上學的學生家長在閒暇有空時輪著替他家下地,寧知中家的地本就不多,對於這些老把式來說,根本不需費多少工夫,平日裡若是誰家有多的蔬菜瓜果,也會往寧知中家送上一些。

寧家人便也靠著這一村人的照顧過得算悠然自得。

可天有不測風雲,寧知中的妻子聽說是他以前老師的獨女,她身形瘦弱,生長女寧初夏時倒沒出事,可第二胎懷了雙胎,在生產時大出血,花了好多錢才把她和小貓崽般地兩個兒子就回。

隻是這之後,寧家便花錢如流水起來,寧知中雖然在教學上不太講究,但骨子裡還是有自己的堅持,他雖想求財,但取之有道,隻能靠自己賺錢,一個文弱書生,每隔兩日就要徒步去一趟鎮裡,又是幫忙抄書,又是幫忙畫花樣,平日裡妻子乾不得活,他也笨拙地開始乾,有的人可能會覺得這是鍛煉,可對於寧知中這樣的書生來說,這一下超過了他體力的極限,妻子那還沒照顧好,他人就病倒了。

人病了就該好好休息,可寧知中不敢休息,家中嗷嗷待哺的三個孩子,纏綿病榻的妻子都得靠他養活,他這麼操勞著操勞著便一病不起。

雖說寧家人即刻從鎮上請了大夫,可這救病不救命,寧知中這是被耗損得油儘燈枯,聽到這個消息,寧知中的妻子大受打擊,她平日裡精力不足,能夠在丈夫不在時照顧好幾個孩子已經實屬不易,雖說注意到丈夫似乎不太對勁,可也隻是讓丈夫彆太辛苦,她沒想自己這麼一疏忽,卻沒了丈夫。

精神本就和身體牽連。

寧知中得不到休息,妻子又何嘗不是如此?她再無力也會多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務,想要躺在床上什麼事都不乾,那得是大家小姐才有的享受,在寧知中離開的當天,他的妻子便也跟著他閉上了眼,夫妻倆走得突然,話都沒交代幾句。

而被留下的,便是一大二小三個孩子。

最年長的女兒也才剛到九歲,同胞而生的兩個兒子還不到六歲,根本沒有養活自己的能力。

而他們現在麵對的,是圍繞著他們團團轉正尋找著下嘴時機的豺狼虎豹。

說曹操曹操到,洗衣服的地方位於河流的中下段,正好距離石橋不遠,聊到一半,便有位婦人故意重重地用手上的搗衣杵錘了兩下大石,往石橋那指了指。

隻見石橋之上正有一位婦人在過橋。

她身上穿著的衣裳顏色挺熟,手上拿著個包袱,隔著距離都能看得出那包袱空空,頂天了隻裝了點小東西的模樣,她動作很敏捷,正在往村裡的方向走。

洗累了衣服的婦人把手上的衣服一擰,水嘩啦啦地落下,她語氣中帶著不屑:“又來了。”

“沒見過這麼心黑的。”說這話的婦人忍不住搖了搖頭,眼神裡帶著同情,“也不知道這回會怎麼樣。”

“還能怎麼樣?那肯定又是打秋風回去了唄。”

河畔村的富裕,也使得村民的整體道德水平較高,說白了這有錢相對閒了些,自然也多少講究些做人。

再加上寧夫子懂得做人,此前村人受了他不少照拂,不說彆的,就說平日裡村人去賣貨,離家之前都會托寧知中幫忙算一筆賬,自打寧知中回村之後,村裡的人都甚少被奸商蒙騙了。

這份感情還在,大家對於他留下的孩子便也多了幾分同情,村裡的人都不算缺錢,少有幾個貪心的,也在眾人的意見裹挾下不敢表露,不至於做出吃絕戶的事情。

可村人不吃,彆人可就迫不及待想要動手了。

村裡有人同情想過幫忙,但又怕牽扯到是非,畢竟誰家也沒有那麼多餘力能夠幫忙養孩子,隻是私下和村長說了說,決心為寧家人保下這一片田產、房產,好歹留個根。

“你說,他們都不怕晚上有鬼來敲門的嗎?”婦人沒忍住,語氣憤憤,她就住在寧家隔壁,此前幾回忙碌那位已逝的寧夫人都會同意讓她把孩子留在那,她對於寧家人也比其他村裡人多抱有一絲的關懷。

“鬼怕惡人哩!”

這話說得大家同時沉默,這要是真有鬼,就該把那些欺負寧家娃娃的人給弄死,隻可惜……

“人都不幫,鬼哪會幫呢?”不知哪個角落,一道聲音響起,混雜在眾人的歎息聲中,倒是一時沒能分辨出是誰說的。

可這話卻讓原先正高談闊論的人都歸於沉默。

她們這些同村人都幫不了,怎麼還能指望什麼惡鬼呢?

真是好人沒好報。

……

寧芍藥是長驅直入,直接進了寧家門,她連門都不敲,便這麼直接闖入,一進去便扯著嗓子開始喊侄女的名字:“初夏,姑姑來看你們了。”

她頗為挑剔地打量著這房子。

寧知中的父親當年離村時知道自己此後估計甚少回來,便將自己所住的房子捐為祖產,多餘的田產充作祭田,隻保留了不多的一方宅基地和連載一起的田地。

他這樣有成離村的人,格外講究名聲,而且這也是回報祖宗的方式之一。

寧知中回到村後,便自己又起了現下這套房子,這房子落成還不到十年,在兩個兒子出生前又擴建了一次,寧知中所學甚廣,對於住宅設計和品味多少受到了當年在省府見到的那些大宅影響,雖然花的錢不多,可修成的效果挺明顯比村裡的其他房子要講究不少。

寧芍藥不懂得像寧知中那麼咬文嚼字地誇獎,她隻曉得這房子一股文人酸味,放著那麼多空地不種滿,還搞了那麼些沒用的擺設,真是窮講究。

先是嫌棄,然後便是羨慕,寧芍藥當年出嫁時家中光景正好,她便嫁給了在鎮上開布莊的丈夫。

布莊可是一門好門生,若不是寧知中落第,寧父是決計不會讓她嫁過去的,隻是寧芍藥出嫁不久,丈夫便因為染上了賭癮偷偷地把家中輸空,寧芍藥被公婆以沒能管住丈夫為名好生地責罵了許久,過得很是蹉跎,以夫為天的環境讓她潛意識地不敢責怪丈夫,便責怪起了兄長。

若是當年兄長考中,她何至於嫁給一個賭棍?後來兄妹倆有了間隙,來往很少,每回寧芍藥上門,便是像兄長討要東西的。

這習慣延續了很久,哪怕現在兄嫂已經雙雙離世,也不例外。

外甥女還不出來,寧芍藥不耐煩:“初夏,你這孩子是去哪兒了?”

兄長離世還沒多久,寧芍藥是不願進他們屋子的,否則以她的貪心,早就進屋了。

寧芍藥已然要發火,便見到外甥女從屋子裡出來。

她的這位外甥女和她那病死的爹娘一樣,又瘦又小,眼睛倒挺大,這麼看著人的時候還怪滲人的。

“初夏,你出來了。”寧芍藥見外甥女出來又往她身後看,“居樂和居耀呢?”

“不太舒服,在裡麵睡了。”寧初夏看著眼前的這位親姑姑,心中不由地生出了幾分嘲諷。

寧芍藥並沒瞧見外甥女眼底一閃而逝的嘲諷,她自顧自地將包袱放在桌上打開:“你姑父讓我給你們帶點糧食。”

她的這包裹裡裝的米極少,寧初夏估量地看了眼估計隻有一斤的樣子,她沒湊近看,總覺得那些米有些陳米的模樣。

“謝謝姑姑。”寧初夏安靜地從旁邊拿了個豁口的小缸,將這些米裝進去,果然連一半都沒裝滿。

見寧初夏收下了這些米,寧芍藥便也心安理得起來,她這是做了大好事。

寧芍藥的眼神提溜一轉,沒看到其他目標,便也按照原定的想法直接開口:“初夏,你姑父要去見一個朋友,家裡的那副《送彆山水畫》你拿出來給我,我會給你錢。”

又來了。

寧初夏早就習慣了寧芍藥的千層套路。

自打寧知中不在之後,寧芍藥便開始憑借著自己之前的記憶搜刮起了寧家的字畫。

她當年沒讀書,可曾是布莊老板的丈夫和嶽父是懂行的。

寧知中的妻子當年嫁給寧知中時,便從父親那帶來了家中的不少孤本和字畫,而這些都是要作為家中重要資產代代相傳的,這些在鎮上縣上賣不出錢,得要送到省城才能賣出合適的價格。

寧知中隻有在當年妻子最病重的時候才在其中挑了一幅畫賣出,不過這幅畫售賣得到的價格,還不及這畫的十分之一。

寧知中不肯賣這些,一是因為傳統的觀念作祟,他答應過老師,要將這些字畫往下傳承,或是交給以後的學生,崽賣爺田這可不是好話;二是這也確實在此處賣不上價格,發揮不了真正的作用,鎮上甚至縣城裡會買的,一般也是買來附庸風雅,掛在牆上而已;三則是財不露白,要是讓人知道家中的這些藏書字畫值錢,恐怕會引來不少吸血蝗蟲。

隻可惜寧知中是相信妹妹的,當年他以為妹妹來看望嫂子是擔心他沒錢支出,為了安妹妹的心便私下告訴了寧芍藥家中並不缺錢,當年寧芍藥隻記了幾個關鍵詞,這回兄長死了,她沒忍住和丈夫抱怨了兩句,說兄長明明這麼多畫也不知道賣,把自己累死了,以後每年她要到誰那去討東西。

丈夫一聽,便立刻反應過來,這可是天大的發財機會,寧知中是離不開家,又找不到信任的人,再加上他也就是個酸腐書生,認識的都是窮酸人,哪像是寧芍藥丈夫和公公之前還有有過生意往來的江南富商。

寧芍藥這一聽,自然也跟著眼神發亮,便來哄起了並不知道情況的寧初夏。

寧芍藥性子大大咧咧,但公公老謀深算,之前討的那些便宜東西都是做給彆人看的,這就叫暗度陳倉。

寧芍藥見寧初夏不說話,皺眉道:“你這孩子,性子這是和誰學的?”

她一下把侄女拉了過來,往椅子上一壓,說起了道理:“初夏,你聽姑姑說,你可彆和你爹一樣死腦筋,這些畫生帶不來死帶不去的,哪值什麼錢?”

她冷笑:“你爸舍不得賣畫自己人都累沒了,你要是同他學……”寧芍藥故意拉長了語氣,“恐怕你兩個弟弟也……”

寧芍藥絲毫沒有恐嚇孩子的愧疚,她坦坦蕩蕩,這些孩子不過是守著金山不懂挖,那為什麼不讓她這個最親近的姑姑來挖?這她拿了畫,還會給孩子米糧呢!

寧初夏像是被嚇壞了,身體哆嗦了兩下:“姑姑,可是這些都是爸爸喜歡的畫。”

寧芍藥登時就翻了個白眼:“喜歡有什麼用?你不給我我就走了。”她開始嚇小孩,“初夏,你可要知道,你這家裡米缸都要空了,你到時候買不到米,你兩個弟弟都得被餓死,你到了地底下你爹你娘都要怨你。”

她挺瞧不起自己這個隻會死讀書的傻哥哥的。

她一方麵要錢要得利索,一方麵又覺得哥哥著實有些愚蠢,她要什麼給什麼,從來不懂討價還價的。

嫂子也是,每回她來了,就算身體病懨懨地,也會撐起來給她煮個雞蛋。

不過這也正常,誰讓她兄長欠了她的呢?當年要是兄長考上秀才,這不什麼都沒了?

也正是她的這傻兄長和傻嫂子才會教出這麼一窩蠢孩子,想到自家的孩子平日裡有多精明,不會讓人欺負哪怕一下寧芍藥就忍不住得意。

這就叫龍生龍,鳳生鳳,要是她的孩子和兄長家的這幾個一樣畏縮,她死了都能給氣回來。

不過正好,這要錢都方便了。

“彆,姑姑,你彆走。”寧初夏伸出手拉住姑姑,她的衣服不太合身,露出了格外纖細的手腕。

寧芍藥當然是又坐了回來:“你想想,你這麼小一個娃娃,也不知道去哪賣畫,估計去了也會被人騙,要是遇到拍花子,那肯定把你拐走賣了做人丫鬟。”她唬人的話一整套。

這也就傻孩子會信,他們當地這根本就沒有拍花子。

要知道,這孩子是得看價錢的,樣貌好、品相好的娃娃,自然賣得出高價。

拍花子要是來這拐孩子,這還得不知繞多少路才能進城,要是遇到孩子身體弱,連著生病,最後估計還得賠本,村裡的孩子也就能賣給人做個苦力、丫鬟的,不值什麼錢。

“姑姑,你讓我想想。”

“想什麼想!”寧芍藥不耐煩地皺眉,“你這畫我是正好有用才幫你,你去問問村裡,誰會買畫?”

她完全占據了上風,村裡就沒幾個讀書人,他們哪裡懂得這一幅畫能賣多少錢?就算想同她搶,他們也搶不過,寧芍藥可以一哭二鬨鬨回來。

“那,那姑姑你出多少錢?”

說到這,寧芍藥便從兜裡掏出了一整串的銅板,這一掏出來,她就忍不住跟著肉疼,還好她偷偷地從這一串裡摘走了一些,反正孩子也不懂。

她晃了兩下,銅板碰撞發出聲音:“看到了沒有,這些錢都給你,我還再給你送幾斤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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