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彆瞎摻和,執兒也不希望你看到他這狼狽的模樣。”
“……”
蕭送寒說得就跟蕭執還活著似的,依舊是那副漫不經心的口吻:“聽話,回屋睡一覺,天亮後絕對把漂漂亮亮完完整整的執兒還你。”
看時樂不願離開,蕭送寒又道:“有我在你還不放心麼,我雖然覺得執兒討厭,但作為叔叔總不至於害他,對不對?”
時樂也不便再說什麼,形單影隻的離開了,從西院到東院不近,加快腳步也得走盞茶功夫,時樂記起不久前,他和蕭執彼此未通心意,也是這樣的夜晚,他們一前一後走在回廊裡,兩人靜默不語,從西院走回東院。
那會兒還是盛夏,心裡互相牽絆,彼此手心發汗,身上也熱烘烘的。
不似現在,秋風瑟瑟的吹,廊下琉璃燈隨風搖曳,風停燈靜,時樂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
回到蕭執的屋子,蕭送寒早把血跡清理乾淨了,整齊潔淨一如往常,時樂怔怔的坐在榻邊發呆,不多久,就有鬼奴送來熱乎乎的湯藥。
鬼奴說這是蕭二爺吩咐熬的衍夢草湯,趁熱喝了不僅安神寧息,更能在夢裡看到自己想見之人。
當年時樂跌入萬鬼塚,秋覺便是以衍夢草入藥,那會兒秋覺還在後山種了一大片,蕭執就是每天喝上一盅,喝個一百年都不成問題。
隻沒想到,最後讓時樂喝上了。
一碗衍夢湯下肚,時樂躺在榻上,抱著蕭執的枕頭蜷在被子裡,明明隻是中秋剛過不久,他卻覺得塗煞宮的夜裡格外冷,興許,是這一年冷得早吧。
衍夢草催眠入夢,夢裡千山暮雪白茫茫一片,蕭執穿著單衣坐在雪野裡,時樂看他這樣不愛惜自己有些生氣,忙走過去拉他,蕭執的手腕冷冰冰的,全不似活人:“你這又是什麼毛病,凍壞了還不是我照顧你?”
蕭執坐著不動,笑微微的看著他,狹長的眸子映著漫天雪光,亮澄澄的,看的時樂心臟狂跳。
“時樂,我冷。”
“冷你就快給我起來——”
時樂話音未落,就被蕭執一把反拉摔到了對方懷裡,下巴剛巧撞到蕭執肋骨,疼得他想咬人。
蕭執心疼的捧起他的臉替他揉:“疼不疼?”
時樂吐槽的話剛到嘴邊,又被蕭執冰冷的手嚇到了,這家夥怎麼這般冷?
“時樂,我餓了。”
“……”時樂再次打算拉起他:“那趕緊回去,我給你買歸燕樓的梅花酥和芙蓉酪。”
“抱著你我不想動。”
“……回去,再抱。”如此說著,時樂的麵頰有些發燙。
蕭執的眼中卻閃過一抹悲淒,抿了抿唇可憐巴巴道:“我可能,回不去了。”
時樂心中一跳,有什麼不可名狀的恐懼感呼之欲出,他小心翼翼開口:“那怎麼可能?我帶你回去,這就走。”
蕭執不給他起身的機會,將人按在身下重重的吻了下去,舌尖開啟嘴唇,細細品嘗著時樂的滋味。
時樂配合的閉上眼,蕭執的唇是熱的,似一團火將他撲倒,可當對方帶著細繭的指尖劃過他的喉結時,他狠狠的顫了顫。
蕭執的手,很冰很冰,透骨的冷。
他猝然睜開眼,蕭執悲傷的看著他:“時樂,我想同你回家。”
時樂心臟狂跳,倉促的抓住蕭執的手腕,卻抓了個空,蕭執的模樣越來越淡,在明晃晃的雪光中漸漸消融,最後時樂眼前隻剩下一片耀目的白。
他想起來了,蕭執死了,回不了家了。
時樂整個人躺在雪地裡,身上被凍得冰冷,眼眶卻猝然一熱,淚珠子啪嗒啪嗒從眼角滑落,沒入鬢發滴落雪野,最後凝成冰粒消失在無邊無際的白中。
也不知過了多久,時樂睜開眼,晨光熹微,蕭送寒坐在榻邊靜靜的看著他。
“做噩夢了?“蕭送寒抬起手,擦掉時樂眼角的淚痕,還是那副輕描淡寫的笑模樣,瞧得人心安。
時樂眨了眨眼,身上卻起不來,喉頭也因夢裡剛哭過哽住,一時說不出話。
“哭出來便好,彆憋著。”頓了頓,二爺微微側過頭,從窗紙透進的光落在他麵頰上,勾勒出與他有些憔悴的側臉:“執兒的身上的傷我已經縫好了,可是,抱歉,我暫時不能還你。”
“……”
“一年吧,或許兩年三年……我還一個活蹦亂跳脾氣還壞的侄兒給你。”
時樂心頭沉了沉,突然有點慌了,直覺告訴他蕭送寒在考慮什麼危險的事兒,他試圖開口阻止,依舊發不出半點聲音。
蕭送寒笑著揉了揉他腦袋:“現在你身在我織的幻境裡,沒有反對的權力,彆瞎費力了。”
“……”
“樂兒,我帶執兒離開這段時日,嵬國就交給你了。”
“……”
“靈石隨你開采,法器隨你造,想怎麼來怎麼來,用腳趾蓋兒都能料到,你治理嵬國一定比蕭執那混蛋強多了。”
時樂看著這個沉在熹微晨光中,笑模笑樣的二爺,眼眶又微微泛紅。
“樂兒,你彆這麼看著我,再這樣我可不舍得走了。”
興許是瞧不得美人委屈巴巴不能言語的模樣,蕭送寒揮了揮袖子,時樂嘴上的禁錮解了。
“二爺,你打算帶大小姐去哪?”
“南桑國靈隱瀑,池子下祭壇有具血岩棺,那時執兒倒是扛回來了,知道你無恙後他又說那是不祥之物,差鬼奴送了回去,這倒是巧了,省的我提著一具棺材趕路,起死回生這事兒,還得在南桑國祭壇才靈驗。”
血岩棺能起死回生,但需另一人以命相償,而蕭送寒因與蕭聞孤共同修行數年,靈調最適合不過。
時樂直直看向蕭送寒的眼睛,沉吟半晌道:“二爺不是……嫌棄大小姐那張臉像宮主夫人麼?”
蕭送寒怔了怔,笑:“你這麼一說,還真是,太他娘的虧了。”
“……”
“我是怕死的,怕死後又遇到執兒他娘,到時候還不得把地府都掀翻了。”
“……”
“執兒這張臉像極了他娘,脾氣也像,討厭得很,看著我來氣,可……他終究是兄長的孩子,我若不救,以後連死都不敢了。”
沒護好他的孩子,死後還有什麼臉麵與之相見呢?
蕭送寒的目光落在地上淺淡的晨光裡,許久許久,轉向時樂淡淡一笑:“我也算求仁得仁了,總之,嵬國就暫時拜托你了。”
一語罷,蕭送寒起身,捋了捋衣擺,依舊是那副風流不羈的模樣,突然又回過頭來對時樂邪氣一笑:“說起來,雖不是真的血親,執兒也有像我之處,比如挑媳婦的眼光,哈哈哈哈哈。”
二爺不愧是二爺,臨了臨了還不忘最後調侃時樂一番,時樂很配合的笑笑,笑著笑著眼淚就滾了下來。
“二爺,有緣再見了。”
蕭送寒離開後,時樂又沉沉的睡去,再醒來時竟已過了一個月,蕭送寒早帶著蕭執抵達南桑國了。
臨走前,他還不忘將莫懷塵同秋覺請到塗煞宮,雖然他清楚時樂懂事,但也心疼他一個人守著偌大的宮殿,怎麼說,若非為了蕭執,他還是很認真的考慮過要同時樂一起過了的。
蕭送寒還各處貼了紙條:千萬彆去南桑國找我,誰找我同誰急!
時樂笑得無奈,將這些紙條一一撕下,小心翼翼折好,與一本本有些年歲的話本一同珍藏起來。
秋覺曾在塗煞宮住過小半年,倒是比時樂更熟悉,剛開始一整天在廚房裡搗鼓各種藥膳湯羹,讓莫懷塵“試毒”後再送去給時樂,莫懷塵嘲他吃裡扒外,秋覺則回應肥水不流外人田。
最後,莫懷塵實在憋不住,也學著秋覺的樣子洗菜做飯,在廚房給秋覺打下手,兩人倒是配合默契非常。
平心而論,這兩人的廚藝,都遠不及大小姐,時樂偶爾想念大小姐的手藝,親自下廚研究,可怎麼做都做不出那個味道。
時樂明白自己沒有廚藝上的天賦,便認命了,橫豎等蕭執回來後,一日三餐都交給他好了。
每每這麼想,時樂便傻兮兮的發笑,笑著笑著鼻子又發酸,難受得很。
日子過得很慢,時樂為了打發時光,除了修行便一心放在嵬國的建設上,無論人籍鬼籍妖籍魔籍,他都動員起來開采靈石。
心思單純的嵬國人嘗到了甜頭,便把什麼殺人的勾當都拋之腦後,一心一意賺錢做買賣,不到半年,嵬國成為最富裕的地方,修仙界的修士們擠破頭都想取一個嵬國的媳婦兒嫁個嵬國郎君入籍。
轉眼到了除夕,秋覺莫懷塵做了一桌年夜飯,三人在塗煞宮喝酒聊天,飯桌上有一口銅鍋,鍋下添了炭,鍋中咕嚕咕嚕的煮著牛羊肉,熱氣翻騰水霧彌漫。
時樂看著熙熙攘攘的煙火氣,也算是個熱鬨的除夕夜了。
不知蕭家叔侄在南桑國,今夜如何了?
來年開春,嵬國冰雪消融,當年蕭執挖的千百個錦鯉池水化開了,時樂想等天氣再暖些,多放些小錦鯉進去,水裡栽些荷花,岸邊種點桃樹芙蓉,也不知多少年那家夥才回來,說不定那會兒已經桃花滿枝荷花滿塘了。
秋覺和莫懷塵將塗煞宮後邊幾座荒山都種滿了草藥,那些飄過的怨靈惡靈會順手給他澆澆草鬆鬆土,在時樂開采靈石、栽花種草、製造法器的動員下,嵬國人鬼妖相處得前所未有的和諧。
所有人都忙,且忙得歡喜。
時樂將自己的時間安排得滿滿當當的,又重操畫錦鯉符的舊業。嵬國人敬畏他,視他的鬼畫符若珍寶,每每在塗煞宮殿外施舍錦鯉符,都會出現人鬼妖一道兒排長隊的千古奇觀。
至於嵬國人為何如此稀罕錦鯉符這寶貝,自然是時樂老毛病又犯了,開始杜撰他自己的經曆打造自己的人設,且現在坐於代理宮主之位,誰敢質疑呢?
“我出生那日,乾旱了三載的晉城連下三天雨;七歲到河邊玩耍,隨手撿了塊石子竟是最純粹的靈石,換了千兩銀子;十三歲到落厭山拜師,靈試時是第四名,他們隻收三人,當夜我正收拾包裹準備回家,誰知第一名突然家遇變故主動棄權……”
和當年在笠州,一模一樣的說辭,可又有了新的故事。
“後來呢?”
“後來我又懶得拜師了,去山下經商,路過寒江時,撿到一個姑娘,慘兮兮的隻剩下一口氣兒,但臉蛋極美,美得不沾染半分煙火氣,就像是從古畫中走出來的謫仙,清冷中透著一點動人心魄的媚。我將這姑娘救了,他就日日纏著我,心狠手辣脾氣差還敗家,後來為了治治他,我索性將他娶了,現在,這姑娘是我媳婦兒。”
“那你媳婦呢?”
“他心眼小,生我的氣,兩年前被他叔叔帶到南邊躲我去了。”
“那你不去尋他?”
“想去,他叔叔不讓,但這倒無所謂,隻不過……我擔心他氣沒消,永生永世不肯醒來見我,那我……就不知道如何是好了,還不如現在這般,起碼有點兒念想和盼頭。”
“遇到這麼難纏的媳婦,你後悔麼?”
時樂抬頭,笑得一雙眼睛眯了起來,認真又溫柔的望著眼前這位身材高挑,麵容清冷絕豔的‘姑娘’道:“不後悔,實不相瞞,這是我這輩子遇到最好的事兒。”
和當年在寒江村初遇一般,這日也是驚蟄。
漫山的桃花謝了,錦鯉池中荷葉剛抽芽,梅雨連下數日,午後陰雨未晴天光暗淡,而眼前這人一笑,人世間都敞亮了。
“大小姐,你終於舍得回家了。”
“再不回來,怕你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