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番外:雙葉(1 / 2)

葉知行毀容後, 一直隱居在浮餘山洛清峰,再不問世事。

熔淵風波後,浮餘山宗主之位換了人, 修真界一直流傳著當年的葉宗主是幕後黑手的說法, 可這些都被浮餘山壓下來了。

葉知行如今靈脈被毀, 和尋常人無異, 再翻不出什麼風浪, 時樂等人也不想多生事端,就此與他河水不犯井水。

“你這人,真是活該。”

嵬池中倒映著一張被熔流燒得猙獰的麵孔, 興許是這張麵孔太恐怖了, 嚇得池中錦鯉蹭的一下遊開, 驚起淡淡漣漪, 鬼一樣的倒影碎了, 葉知行淡然戴上麵具。

塗煞宮宮主大婚,嵬國結界開啟一年, 無論人鬼妖神皆可在此期間自由出入嵬國。

古往今來,這是從未有過的。

葉知行也知自己不該來湊這個熱鬨, 時樂和蕭執成親, 自然是不希望看到他的, 他卻多此一舉,從浮餘山啟程, 徒步跋涉了近兩個月, 才來到嵬國。

他不打算在時樂的好日子膈應對方, 隻打算遠遠的看一眼,也算是給自己一個了結。

葉知行這幾年獨來獨往,曾無數次問過自己,他究竟喜歡時樂的什麼,或者說,他究竟喜沒喜歡過時樂?

或許因為時間太久了,他也記不清了。

因為千年難得一遇的嵬國結界開放,嵬國各城池皆熙熙攘攘的都是人,客棧一房難求。

眾人來到嵬國都很詫異,他們想象中的荒蠻之地竟繁花似錦滿目綠意,竟比江南更令人流連。

可見如今這位蕭宮主,還有蕭宮主要嫁的這位男子,皆是奇人。

葉知行戴著麵具背著行囊,身上無一絲一毫靈力,走在熙熙攘攘的人堆裡,輕而易舉就被淹沒在眾人中,再不是原本光風霽月的葉宗主。

時樂蕭執大婚這日,塗煞宮百裡之外家家戶戶點了紅燈籠掛了彩風燈,道路兩旁鋪滿紅色靈石水晶。

塗煞宮內更是點滿彩燭係滿紅綢,廊簷內外掛滿琉璃彩燈,成婚那夜,千百煙火一齊點燃,熙熙攘攘的在夜空炸開,方圓百裡都能看到,熱熱烈烈的直鬨到天將明。

當年在凡荊城,時樂一直望著窗外煙火發呆,蕭執記了許多年,便在成婚這日命人製了萬斤煙火,放個十天十夜都不出問題。

時樂就一個結論,這孩子真敗家。

“彆看煙火,看我。”蕭執看時樂一直仰著頭盯著煙火瞧,還不樂意了。

時樂扶額:“那你還放?”

“那不是為了討你歡喜?”

蕭執撇了撇嘴,飛快在時樂麵頰上親了一口,抬眸的瞬間,在熙熙攘攘的人堆裡看到了一個人——葉知行。

雖然他戴著麵具,身上已無一絲靈力,但這個身影化作灰他都認得。

“喂,你乾什麼?”

看蕭執突然蹲下身子,時樂有些詫異,蕭執卻笑得得意:“樂哥哥,坐我肩膀上,看煙火。”

時樂微微睜大眼睛:“你腦子壞了?”

畢竟人山人海眾目睽睽之下,蕭執怎麼說也是一宮之主,怎麼想怎麼不合適……

“快點,我腳蹲麻了。”

“大小姐,你這不是讓人看笑話麼?”

蕭執回過頭眨了眨眼:“我疼你,讓他們笑去。”

時樂刷的一下臉紅透了,心裡也甜透了,蕭執又催促了幾聲,時樂也不忸怩了,像小孩子一樣坐在蕭執的肩膀上,蕭執如願以償,抓著他的手站了起來。

“哪有新嫁娘讓夫君騎自己肩上的,你見過?”

新婚之日被牛高馬大的新娘子舉起來,作為新郎的時樂還真害臊了。

“沒先河更好,如今我就開了。”

時樂抓著他的手,坐在他肩上能看很遠很遠,嵬國疆土綿延千裡,如今竟是望不到儘頭的紅,就在這片熙熙攘攘中,時樂睹見了一抹不該出現於此的身影。

葉知行。

時樂心頭微沉,終於明白蕭執為何突發奇想,要把他舉到肩頭了。

葉知行似覺察到了時樂的視線,明明戴著麵具,站在人群裡卻低著頭無所適從,周遭人聲嘈雜,他猝然轉過身,有些倉惶的與人流往反方向擠。

那些想看宮主及宮主夫君的人一直往前推,葉知行沒有靈力,隻能隨波逐流,他突然覺得自己的存在,是最不合時宜的。

自己真是多此一舉,腦子一熱跑來這裡膈應人作甚?

正當葉知行跌跌撞撞的往外擠,蕭執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你們彆擠,給葉宗主讓個道兒。”

此言一出,原本熱熱鬨鬨的場麵頓時鴉雀無聲,葉知行腳步頓住了,肩膀緊繃。

“葉宗主,這兒不歡迎你,趕緊滾回你的浮餘山吧。”

葉知行立於原地沒有回頭,淡聲道:“抱歉,掃了大家的興。”

所有人噤若寒蟬讓開一條道,看著曾經風光無限的葉宗主如今戴著麵具,如喪家犬般從人群中走過。

因為心緒翻湧,葉知行隻覺得一股血往喉頭湧,他死命憋住,憋得他心口發疼喉頭也火辣辣的。

“大小姐,算了。”時樂拍拍蕭執的肩膀,示意彆在這大喜的日子在意掃興的人。

蕭執隻淡淡的道了句:“誰管他,我還怕他死在這兒,臟了我的地。”

葉知行在眾人的注視下,走了很遠很遠,待他確定已走出所有人視線之後,才扶著樹躬下身猛地咳嗽,喉間腥甜一片,竟嘔出血來。

他望著掌間的腥紅,怔愣片刻,竟釋然一笑,自己終於快撐不住了,也挺好。

葉知行到河邊洗淨了手,看天光水色錦鯉嬉戲,心情開朗了些,心口不那麼憋悶了。他又繼續上路,往千裡之外的笠州而去。

不為彆的,隻是想念數年前那一口甜甜的桂花酒。

又跋涉了近半月,葉知行來到笠州歸燕樓,點了時樂第一次專程為他買的蝦餃和桂花酒。

大熱的天,桂花酒他讓小二溫了溫。數盞溫酒下肚,醉意上頭,葉知行微醺中漸漸看清自己的真心,他對時樂的感情,便如杯中微溫的桂花酒。

明知是犯禁,也正因是犯禁,這一點微妙的試探與甜蜜,讓他覺得眼前的一切與眾不同。

當年,是時樂讓他犯的規,打破了循規蹈矩的日常。

醉意朦朧間,葉知行又咳出血來,將盞裡澄中微黃的酒染紅,他放下所有防備趴在桌子上,做了一個夢。

夢中鮮衣怒馬,他還是那個光風霽月的浮餘山祝玄君首徒。

可黃粱一夢終究要醒,葉知行隻覺得太陽穴一跳一跳的疼,待他睜開眼,人已經不在客棧,熟悉的帳幔映入眼簾,空氣裡是淡淡的冷香彌漫。

葉知行瞬間清醒,他回到了浮餘山洛青峰,當年他安置時樂的客房裡。

失神片刻他坐起身,看著早已看慣的景致,恍然以為自己還在夢裡。

腳步聲由遠及近,接著是輕手輕腳的推門聲,還有再熟悉不過的說話聲:“前輩,你可算醒了。”

葉知行驀然側頭,看到了他自己的臉落在陽光裡,這張臉乾乾淨淨,沒有一點被熔流燒過的痕跡,就連那雙眼睛都是清清明明的,映著倉皇無措的自己。

事實上,他戴著麵具,所有的情緒都隱藏在麵具之下,根本無倉皇無措可言。

葉知行釋然了,理所當然的認為夢還沒醒。

少年看他不知所措的模樣,莞爾,笑得溫柔款款令人心安:“半個月前你在笠州酒館昏迷不醒,恰巧我奉師命到笠州除鬼患,因你身著浮餘山道袍,故而酒館的老板找我幫忙,那會兒我診出你靈脈儘毀氣機紊亂,再不治療恐怕有性命之憂,故而自作主張將你了帶回來。”

葉知行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臉上的麵具,不知為何,他突然害怕這個年少的葉知行認出了自己。

可仔細一想,給他治療時對方可能早看過他這張臉了,可即使看過,被毀成那樣,真是連自己都認不出自己了。

“葉道長,看到我這張臉,你不害怕麼?”

少年怔了怔,很有禮貌的避開這個話題:“前輩認識我?”

葉知行微微一笑:“不認識,我算的。”

這句話,以前時樂老掛在嘴邊,年少的他還真是信的,想來那也是很久遠的事情了。

少年遲疑了片刻,有點為難道:“實不相瞞,因前輩穿著浮餘山的道袍,所以我擅自問了些師兄弟,他們皆說不認識前輩。”

這會兒的少年葉知行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連山都沒下過幾次,旁的心思沒有,隻一心修行,好忽悠得很。

“這身衣裳,是先前一位朋友相贈的,我便一直穿著。”

少年眼睛眨了眨,很想問他對方是怎樣的朋友,因為按理說,把浮餘山衣物擅自贈人,是要去戒堂受刑思過的。

葉知行自然知道少年的他心裡在想什麼,麵具下的唇角勾了勾,淡然道:“抱歉,朋友曾囑咐過我,不要對任何人說起他。”

他很清楚,自己這般說,對方肯定不會厚著臉皮追問了。

果然,少年反倒是有點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是我失禮了。”

葉知行淡淡搖了搖頭:“此番多謝你出手相救。”

少年明澈的眉眼微微彎起:“前輩身上有傷,若不介意,可留在浮餘山調養治療。”

“我這傷,怕是沒有辦法了吧。”

“我雖沒十足把握,但前輩若信得過我,我認為可以一試。”

他這句話,完全在葉知行的預料之中,看少年熟悉又單純的模樣,葉知行突然起了調侃之心:“那我的臉呢,也能順手一起治好麼?”

他知是夢,所以無所顧忌。

少年怔了怔,莞爾:“我會儘力的。”

葉知行苦笑,當年他像張白紙一樣,無論旁人對他提什麼要求,他隻要應下,都會竭儘全力的去實現,也不知考慮一下自己。

“對了,前輩,有一事還請告知。”少年遲疑了片刻,突然發問。

“葉道長請講。”

“我該如何稱呼前輩?”

“在下時樂。”葉知行也不知自己腦子哪根筋抽了,吐口而出的竟是時樂的名字。

他不知,原書裡的時樂,也是這樣戴著一張麵具,陰差陽錯被葉知行所救。

於是,葉知行便在另一層時空,頂著時樂的名字,以祝玄君首徒貴客的身份在浮餘山住下了。

這個夢很長,因為葉知行這一住就住了一個月,在少年的悉心調理下,他咳嗽嘔血的毛病也漸漸好了,隻身上被毀的靈脈再無可逆轉。

天氣好的日子,葉知行不願臥在病榻上,少年給他備了彆的衣裳,尺寸剛剛好,也是最好最軟的布料,他整整齊齊的穿衣速發,在最熟悉不過的山間散步。

“前輩,我陪你走走吧,浮餘山霧氣濃重陣法密集,胡亂走很容易迷失在霧瘴中。”

少年念及葉知行是個沒有修為的凡人,事事都多上心些,他年紀雖小,想得卻比尋常人周到。

“好,那就有勞葉道長了。”葉知行應得痛快,其實浮餘山一磚一瓦一草一木,他比任何人都要熟悉許多。

隻不過,有另一個自己陪在身邊,也挺不錯的。

有時候葉知行望著自己年少的背影,都忍不住質疑,這個人真的是曾經的自己麼,當年的他真的如此乾乾淨淨麼?這些年經曆了太多事,他自己也記不清了。

“前輩在想什麼?”看來今兒少年心情頗好,說話尾音微微翹起,不似平日溫和清淡讓人有距離感。

葉知行溫雅一笑,可惜帶著麵具,他的心情無法傳達:“在想,上次你在笠州,可有喝到歸燕樓的桂花酒。”

少年怔了怔,他早聽聞笠州歸燕樓的桂花酒好喝,可因為喝酒犯禁,就一直憋著沒敢嘗試,如今自己的心思被對方一語撩撥起來,麵上登時有些發熱。

葉知行將他的表情看在眼裡,想這個自己果然還是太年輕了。

“你上次若沒機會喝,下回有機會,我給你買些吧。”

“可是……”

葉知行笑著截了他的話:“笠州距浮餘山十萬八千裡的,天高皇帝遠,你師尊不會曉得。”

一模一樣的話,時樂說過,葉知行一直記在心裡,當年,興許也是這句話,讓他有了不該有的心思,從此萬劫不複。

“桂花酒甜的,不上頭。”

心思被戳破,少年麵上露出震驚又不好意思的神情:“前輩怎知……”

“我說了,我會算。”葉知行靜靜的看在眼裡,原來當年,自己在時樂麵前是這副傻兮兮的模樣啊。

葉知行不僅承諾要帶他犯禁去喝桂花酒,還日日坐在竹林裡看他習劍,嘴上閒閒的指點,三言兩語直擊要害,時常讓少年茅塞頓開。

少年感激的同時也有些疑惑,前輩對他的一切都太了解了,那些他壓在心裡從無人覺察的事兒,對方隨口一說便能道破,在前輩麵前完全無秘密可言。

有時候麵對麵,少年有種錯覺,身邊這個人就是他自己,思他所思,想他所想,這種默契的感覺很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