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番外:雙葉(2 / 2)

夏日的午後日光暴烈,山林中霧氣儘散,將世間一切映得清晰明朗。

天氣悶熱,葉知行也不忌諱,脫下麵具蹲在河邊鞠水洗臉,少年練劍也出了一身汗,有些顧慮不敢走近,葉知行無所謂道:“過來洗把臉吧。”

少年依言洗了臉,午後山風拂過,葉知行沒立刻戴上麵具,橫豎沒旁人,他也不怕嚇人。

水麵恢複平靜,少年從水麵倒影看到葉知行的臉,葉知行低頭,透過倒影四目相對。

“惡心嗎?“葉知行的聲音淡淡的,就如同拂過麵上的風一般。

惡心這兩個字,時樂同他說過。

少年忙搖頭,遲疑道:“前輩的臉……究竟發生了什麼?”

按照少年葉知行的性格,尋常是不會把這種問題問出口的,可今兒不知怎麼了,他突然有種莫名的衝動,想要更多更深的了解眼前這個人。

就連葉知行也怔了怔,突然苦笑:“先前做了不可饒恕的事,遭了報應。”

少年沒繼續往深了問,也跟著笑了起來:“那我給前輩治。”

葉知行口上答應了,心裡卻想,若哪天你真把我臉治好了,看到我的模樣,不得嚇死麼?

於是,少年每天到藏書閣裡翻閱醫書典籍,從正經書卷到雜書偏方,經常白日裡修行習劍,晚上就到藏書閣或藥房裡熬通宵,一樣樣的試一點點改進,葉知行也很配合的每日以藥敷臉,隻不過熔流留下的痕跡並非尋常藥物可治,儘管嘗試了上百種方子,葉知行的臉並無一點好轉。

葉知行明知無用,卻耐心且積極,少年給他什麼藥,他都毫無顧忌的往臉上抹,麵上黏糊糊的,心裡難得湧起了一絲甜。

轉眼中秋將近,少年不知從何處聽得一偏方,說用月遲國新鮮的水仙草熬成湯藥日日洗麵,過了冬,來年以桃花釀蜜調酒服用,如此三年,即使是熔流烙下的傷痕也可痊愈。

“前輩,有勞你和我去一趟月遲國吧?”

此時葉知行正幫他把調理氣機的心法理順,燭光閃爍,映在他麵具上泛起一抹暖光。

“你若不方便,我自己去便可。”葉知行自然清楚,除非除鬼患或奉師命遊曆修行,不然浮餘山的弟子輕易不能下山的。

少年搖頭,唇角微不可察的勾了勾:“師尊已經允了,讓我待到前輩臉傷痊愈為止。”

“三年?”

“是,師尊已經破例允我,這三年可在山下修行。”

連葉知行都沒想到,年少的自己竟能做到這地步,畢竟曾經他是個連犯禁喝口酒都不敢的慫貨。

看對方這副溫潤沉靜的模樣,葉知行又故意調侃:“若三年後,我這張臉還是這副鬼樣子呢?”

“那我們就再換法子。”

葉知行笑,笑得眼睛都有些眯了起來:“看來葉道長是橫了心要治好我了。”

少年勾起唇角,一雙明澈的眸子映著漫天星河,整個人坦蕩又溫和:“沒錯。”

“三年,三年後你十八了。”

正是葉知行十八歲那年再次到笠州除鬼患,遇到了當年的錦鯉仙時樂,所有的事情就改變了。

“葉道長,答應我一件事可好?”

“前輩請說。”

“三年後,千萬彆往笠州去了。”

少年眉心輕微擰了擰:“為何?”

葉知行清淡一笑:“以後我再同你說。”

“好。”

少年相信葉知行說的任何話,無來由的信任眼前這個人與他親近,且絕不會害他。

南域一路鮮見修行之人,他們兩人走在路上惹了不少關注,畢竟一位是豐神俊朗腰懸長劍的少年道長,一位是寡言少語的麵具男子,怎麼看都是奇特的組合。

中秋那日,兩人抵達月遲國,葉知行行囊都沒收拾,就趁著附近的集市沒收攤,趕緊買了幾塊月餅。

“浮餘山不過中秋,想必你從沒與師兄弟下山偷嘗過月餅的滋味吧。”

“確實。”少年抿了抿唇,倒像是自己的守規矩顯得很刻板無趣。

葉知行看他這副模樣,笑了,忍不住抬手揉揉他的腦袋,十五歲的他還沒完全竄個頭,隻到他鼻梁高。

“以後我每年都帶你吃。”

就像當年,時樂逢年過節帶著蕭執吃月餅嘗元宵,從無記掛著葉知行。當時他看在眼裡,心中羨慕,卻又不敢也不肯言明。

嫉妒的模樣太難看了。

月餅是買回來了,還買的最好最貴的,隻可惜南域人嗜甜,一塊月餅分食下來,兩個葉知行牙都要甜掉了。

“月餅都是這味兒……?”少年甜得眉頭擰在一起,吃得極慢極慢。

葉知行笑:“怎樣,好吃麼?”

“不錯。”

葉知行斂了笑逗他:“說實話,彆糊弄我。”

被甜得頭皮發麻的少年許久才擠出一句:“有點難吃。”

葉知行的笑意隱藏在麵具後:“以後帶你吃好吃的,你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老實說。”

其實對方不說他也知道,但他就是壞,想聽對方說出來。

少年難得沒乖巧的點頭,撇了撇嘴道:“前輩明明對我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清楚得很。”

“……”葉知行愣了愣,無言以對。

“前輩你說,是不是?”

葉知行突然一笑,笑得肆無忌憚:“小道長,你是在同我撒嬌麼?”

少年果然還是年紀小道行淺,臉刷的紅了,磕磕巴巴道:“前輩莫要調侃我,我……”

“你啊,若是真懂得撒嬌,就好了。”

葉知行又去揉了揉少年的腦袋,誰知少年的臉卻紅得更厲害了,從小到大,從來沒有人會把撒嬌二字聯係到他身上,他也順應所有人的期待,為人處世內斂周到,情緒極少外露,給所有人一種沉穩可靠之感。

所有苦所有恨所有眼淚,隻能往肚子裡咽。

隻有眼前這個人,讓他完完全全放下戒備,露出最真實最放肆的一麵。

“前輩,今夜我們去喝酒吧?”

葉知行沒料到他突然這麼說,卻也爽快應下:“好,帶上銀子走吧。”

這夜,葉知行帶著年少的自己,到酒館買了一壇椰子酒,甘甜清涼,入口似糖水卻極易上頭,少年第一次飲酒,心裡沒譜兒多喝了幾碗,再回過神兒來已經醉得不省人事了。

葉知行沒阻止他,想著現在他喝了個夠,嘗遍人間煙火,以後再不會被時樂一碗酒一碟蝦餃騙跑了。

他將少年背在背上,往新遷的宅子走,夜晚安靜,他的腳步聲異常明晰,一聲聲落在月色清明的巷子裡。

背上沉甸甸的,他如夢初醒,活了二十多年,隻有當下,是真真實實的快活。

儘管事到如今他還覺得自己身處夢境之中,卻覺得人生圓滿了。

“前輩……你等我……等我長高些……比你高。”醉酒的少年將他埋在他脖子裡,熱氣纏在他耳根上,模模糊糊的說著醉話。

“等你長高做什麼?”

“讓你放心……同我……撒嬌。”

葉知行怔了怔,興許是被他呼吸熱氣撩撥,耳根火辣辣的。

“為什麼想要我同你撒嬌?”

“你不是……沒人可撒麼?”

葉知行笑:“那我也不能同你撒啊。”

“為什麼……”

“哪有人同自己撒嬌的?”

“……”

葉知行等了等,身後的人全無回應,他迎著夜風清淡一笑,這醉鬼,許是睡著了。

等你長大那會兒,說不定我的夢早醒了,那會兒,你估計也尋不到我了。

如此想著,他竟覺得前所未有的落寞。

回到宅子,葉知行為少年擦了把臉脫了鞋襪,掖好被子後打算回自己屋中,少年卻迷迷糊糊的扯住他的手,迷蒙著睜開眼縫。

“時前輩。”

“我不是時樂。”

“那你是誰?”

葉知行將麵具摘下,露出猙獰的麵孔,他一字一頓鄭重道:“我是,葉知行。”

醉鬼麵上神情頓了頓,突然笑了:“前輩騙人,那是我。”

“沒騙你。”

“……”

“我就是你。”

空氣一瞬間沉了下來,喝醉的少年半睜著一雙眼,困惑的看著麵目全非的人,葉知行曉得,這家夥醉成這樣,明兒肯定斷片了,他自己的酒品他最清楚不過。

“害怕了麼?”

少年搖頭,也笑,笑得醉醺醺的:“我管你是誰,總之,我……”

“嗯?”

“我想……待在你身邊。”

葉知行怔住了,一直繃在他心口的弦砰的一聲斷了,他看著這個胡言亂語的自己,突然口乾舌燥,不知如何是好。

“胡說什麼?我臉這麼可怕,你也不怕嚇著?”

少年搖頭:“你若介意,我總會給你治好的。”

葉知行有那麼一瞬間的出神,眼前這個人是他,又不是他,他伸出手,輕輕的揉了揉紅彤彤軟綿綿的耳珠子。

“我說不定哪天就走了。”

醉鬼抓住他的手更用力了,就似怕他立刻走一樣。

“你彆太依賴我。”

許久,少年嘴唇抿了抿:“前輩打算去哪?”

“我……”葉知行突然不知該如何作答。

“前輩,無論你去哪,我去找你。”

“……”

“說好了。”

少年勾住葉知行的小指,晃了晃,笑了,葉知行也笑,淡淡的答了聲好。

得了這聲好,少年終於肯乖乖的睡了過去。

屋中燭影搖曳,葉知行看著少年沉靜的睡臉,伸手揉了揉因酒氣熱烘烘的臉蛋,抽手,十指觸及掌心,依舊熱烘烘的。

“我若哪天消失了,你彆找我,找不到的。”

“……”少年睡熟了,自然聽不到他的話。

“你記著我,就好了。”

他原本以為餘生無望,可自從遇到了年少的自己,兩人相處的這點回憶,足夠他活下半輩子了。

起碼有了點溫存有了點盼頭。

葉知行想,如果是夢,那就不要醒好了。

“誒,我還是等你長高吧,但願你能比我高。”

少年在夢裡勾了勾唇角:“一言為定。”出錯了,請刷新重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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