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令芳獨自進了軒中,看著坐在窗下的賀礪道:“這園中芍藥開得正好,下雨怎不架上翠幄遮起來?都給雨澆壞了。府中沒個女主人到底是不便。”
“什麼味道?”隨著她靠近,賀礪用手指捏住鼻子,蹙著眉頭警惕地看著她手裡拎的東西。
賀令芳看他那樣,便伸出提著錦囊的手道:“這是尚藥局新配的虎骨膏,祛風止痛是一絕,我特意去宮裡要了帶給你的。”
“快拿走快拿走,熏死人了!”賀礪揮手道。
賀令芳嗔怪道:“這麼大個人了,還怕用藥?”
賀礪側過身去,道:“不擦這東西,左右不過是舊傷有些酸痛,若擦了這東西,我怕是天都吃不下飯去。”
賀令芳無奈,隻得出門將虎骨膏交給丫鬟送去給齊管事收著,以備不時之需。
“本來前天就要來看你的,家中有事耽擱了,昨日太後召我進宮說話,談及你被禁足的原因。”賀令芳在賀礪對麵的坐床上坐下,將食盒裡的天花畢羅端出來放在案上,道:“大理寺卿崔光的夫人酷愛吃天花蕈,特地在府中辟了間暖房種植天花蕈。她是個有心的,也不知何時聽我提過一嘴你小時候愛吃天花畢羅,這天花蕈成熟之後,她便送了不少到我府上。你嘗嘗,是不是你記憶中小時候的味道?”
賀礪垂眸看著那碟子天花畢羅,道:“阿姐有話不妨直說。”
賀令芳停了一停,嗓音輕緩道:“你是賀家幸存下來的唯一男丁,太後與我都希望你能儘快成家,為賀家延續香火。崔光官至從品,出自博陵崔氏,家有嫡幼女名學致,年十六,容貌端麗性情溫婉,與你相配。昨日我與太後提及此女時,太後對其亦印象頗佳。若你同意,我便報與太後知曉,她說要為你賜婚。”
“我不同意。”賀令芳話音方落賀礪便接口道。
賀令芳沒想到他會拒絕得如此果斷利索,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問道:“為何?”
賀礪不語,隻側過頭去看著窗外。
細細的雨絲落在寬闊的湖麵上,一圈圈交織蕩漾,可湖麵看起來卻還是那樣平靜。
“你不會……心中當真還想著那孟七娘吧?”這話問出來,連賀令芳自己都覺著有些不可思議,“當年,你們都那麼小,一彆八年,你……沒道理對她舊情難忘。”
賀礪回過頭來,道:“這些暫且不提,阿姐,今日我派人叫你過來,是有另一件事與你說。”
見他避而不談,賀令芳心中更為生疑,強忍著配合他轉移話題:“何事?”
“為我們賀家收殮屍骨之人,並非張筠姬。”賀礪道。
賀令芳疑慮:“這怎麼可能?你找到證據了?”
賀礪搖頭。
“那你憑什麼說那人不是她?”
“因為我找到了真正為我們賀家收殮屍骨之人。”
“誰?”
“孟七娘。”
賀令芳微微繃起的雙肩放鬆下來,問:“她自己說的?”
賀礪點頭。
“是有證人還是證物?”
“都沒有。”
賀令芳皺眉道:“都沒有,她敢說你也敢信?你就那麼相信她?”
賀礪道:“我不是相信她,我是相信我自己,相信我這雙眼睛,不會看錯人。若說當初落難時,有那麼一個人,會僅僅因為她和我之間的情義而甘冒奇險不求回報地偷偷為我賀家人收殮屍骨,那麼,那個人一定是她。因為隻有她,才會有這般純得近乎於傻的心性。”
賀令芳閉上嘴,娥眉微擰,神情間擺明了並不認同他的這番說辭。
賀礪從坐榻上拿起一隻盒子放在案上,打開盒蓋,將齊管事從婁氏質庫拿來的典當清單遞給賀令芳,道:“雖然沒有直接的人證物證,但我已經找到了間接的證據。當日去汝昌侯府,我曾問過張伯興,當初張筠姬付出了何等代價讓病坊的乞丐與浮浪兒為我賀家人收屍?張伯興語焉不詳,其子張秀峰說,那些乞丐與浮浪兒沒有見識,用兩吊錢就打發了。
“他身為侯府公子,未曾踏足市井,哪裡知道,乞丐與浮浪兒為求生計,其實是長安城裡最善於打聽消息的那一撥人。當初我賀家人在西市被斬,那麼大的事,乞丐與浮浪兒能不知曉?兩吊錢就想支使他們為曝屍荒野的逆臣收屍?簡直荒謬!
“這是齊管事從西市婁氏質庫往年的典當記錄簿上抄回來的,掌櫃的還記得,八年前,就在我們家人遇難後沒幾日,幾名乞丐去質庫典當了這些金銀首飾。這份清單,與孟七娘告知我的當年她用來雇傭乞丐與浮浪兒的物件一致。其中,那二兩重的小金豬,蝴蝶小金釵,還有金海棠珍珠發圈都是我送她的生辰禮,幾經周轉,尋回來的隻有這一對金海棠珍珠發圈。”
賀令芳看完了清單,再看看賀礪手上那對一看就是給孩童佩戴的珍珠發圈,愣怔道:”如此說來,難不成,真是她為我們賀家收殮的屍首?張筠姬,她怎麼敢?”
“富貴險中求,她先發製人,又有孟府老太太為她兜底,她有什麼不敢?當年祖父與父親兄長他們被斬首之時,張筠姬就借住在孟府,她是有機會通過派人盯梢跟蹤之類的辦法,得知孟七娘雇人收殮屍首的全過程的。”賀礪道。
賀令芳沉默一陣,放下那張清單,憤恨道:“好個張家,簡直是自尋死路!”
賀礪修長剛勁的手指輕輕揉撚著掌中那對小小的珍珠發圈,低垂著濃長的眼睫道:“敢拿此事當兒戲欺瞞我們,光是要他們死,豈不是便宜了他們?此事你不用管,我自有計較。”
賀令芳點頭,又問:“那孟家那邊……”
“孟七娘不願居功,她爺娘也是一樣的意思。我備了些謝禮,改日你替我去孟府走一趟。以後她有事,你多照拂些。”賀礪道。
賀令芳聽他這是避嫌的意思,心中稍微鬆快了些,當下便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