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上樓前台階,他目光隨意地掃過站在廊下的太子千牛,瞳孔一縮。
站在右側最靠近樓門的那名太子千牛腰間明晃晃地掛著一枚玉佩,碧玉質地,麒麟圖案,白色穗子。
他掃了一眼就挪開了目光,麵色如常地進到樓中,向右拐入太子書房。
正坐在書桌後寫字的李瑕見他來了,急忙起身,師生二人互相行過禮後,童廉檢查一下昨日留給太子的作業,又解答了他的疑問,便開始教授今日的課程。
一刻之後,內侍奉了茶來。李瑕愛喝小硯春,童廉愛喝壽山黃芽,內侍將兩人的喜好記得很清楚,為確保不會搞錯,兩人的茶杯是同一形製不同花紋。李瑕的茶杯上是雲龍紋,童廉的茶杯則是鬆鶴紋。
按著賀礪的計劃,藥是下在童廉的茶杯裡的,童廉喝下茶腹痛,宮裡知道了,必會派人來查,因為害的不是太子,不會有人往謀害太子的方向上去查,查來查去,不過是門上看守不嚴,讓人帶了違禁藥品進東宮,不慎弄到了茶水中,最後將晏閱這個太子左監門率府副率擼了了事。
藥也不是要人命的藥,隻要喝點綠豆湯便能很快緩解腹痛。
可是今日這茶上來後,鬆鶴紋的茶杯放在了李瑕那邊,雲龍紋的倒放在了童廉這邊。
李瑕沒發覺,伸手讓童廉:“先生請用茶。”
童廉提醒他:“殿下,杯子放反了。”
李瑕低頭一看,笑道:“想是內侍上茶時走神了,正好,我早就想嘗嘗先生愛喝的壽山黃芽了,先生也嘗嘗我的小硯春?”
童廉頷首,兩人便將錯就錯喝對方的茶。
大明宮太和殿,太後坐在偏殿的坐床上,一邊修剪著花枝往花瓶裡插,一邊道:“今日你又不上朝,說什麼身子不舒服,我瞧著,不也無恙麼。”
賀礪坐在一旁,聞言道:“昨日焦尾宴侄兒多喝了幾杯酒,宿醉難醒,恐失禮君前,故不曾上朝。”
“是宿醉難醒,還是芙蓉帳難出,你自己心裡清楚。”太後道。
賀礪略一停頓,道:“侄兒年已弱冠,偶有風流韻事,似乎也不值得姑母特意拿出來說道一番。”
“隻是風流韻事自是不要緊,要緊的是彆讓人拿住把柄。我還是那句話,你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彆一時頭腦發昏,自毀前程!”太後語氣略重。
“姑母教訓得是,侄兒謹記。”
太後見他態度恭順,便不再繼續糾纏此事,話題一轉道:“那冒領功勞的張家,你到底打算如何處置?”
賀礪道:“聖上繼位不久,若隻因他們冒領了為賀家收殮屍骨的功勞便重責,難免讓人詬病不夠公正。若輕責,又不夠體現皇家威嚴。既如此,倒不如先捧著,張家大小是個侯爵,利用好了,還是能起些作用的。”
太後又問他幾件事,他一一答來,麵麵俱到滴水不漏。太後見他心中事事有成算,麵色稍霽,放下花剪轉過身道:“今日晨間魚俊義來見我,問及你的婚事,似是有所籌謀。你既不肯與秦衍虛與委蛇,若再得罪了魚俊義,朝中恐無你立足之地。令芳對我說,幫你相看了幾門親,你都拒絕了,你心中到底是怎麼想的?”
賀礪雙手搭在膝上,思慮著道:“現如今,南衙北司實力相當難分勝負,我身份又敏感,無論與哪一方勢力聯姻,都等於給另一方增添一個拿捏我的籌碼。我能保證自己不會行差踏錯,卻保證不了旁人。嶽家的勢力並非是我現在所亟需的,我也不想被姻親連累,況且就我看來,朝中現在有些人立場還不甚明確,若是娶錯了人,到時候事與願違,貽笑大方不說,還會誤事。所以我的想法是,不忙著成親,先做事。”
太後目光一凜,瞬間警惕起來:“朝中有些人立場不明?你是指誰?”
“……太後,太後!”這時內侍魚有淼氣喘籲籲連滾帶爬地從殿門外進來,噗通一聲跪在地上,滿頭大汗地稟道:“太後娘娘,大事不好了,太子殿下他、他出事了!”
太後麵色大變,騰的一聲就從坐床上下來了,魚有淼膝行上去替她將繡鞋穿上。
賀礪起身。
太後抬步就往外走,魚有淼爬起來跟上,汗都顧不上擦一把,小聲彙報東宮剛傳來的消息。
“奉茶的內侍說童相公要嘗殿下的小硯春,殿下就與他換了茶喝,喝了沒兩口就吐了血……尚藥局奉禦與直長都趕過去了……”
東宮就在太極宮之側,太後與賀礪趕到時,皇帝已經在了。
“彘奴,我的小彘奴。”太後直接來到李瑕的床邊,在床沿上坐下,伸手摸摸他蒼白的臉,又握住他的手,心疼得發髻上金釵流蘇都在微微發顫。
八年前她這個皇後被廢,太子被貶時,李瑕才四歲。冬天,他病得七葷八素,他爺娘就沒帶他去封地,而是把他留給了她這個當祖母的照顧。
他是跟著太後在冷宮中長大的,小小年紀受儘苦楚,就連臉上那道疤,都是為給太後擋刺客留下的。
這祖孫倆相依為命的情分,不是一般的祖母嫡孫可比。
“母親請勿擔心,奉禦已給彘奴診了脈,也灌水催吐過,說彘奴喝茶少,中毒不深,不會有性命之憂,服兩貼藥將毒物排出便可無礙。”皇帝在一旁輕聲勸慰道。
太後稍稍放下心來,隨即又是大怒,斥跪了滿屋的東宮官吏侍從道:“毒i藥竟會出現在東宮,出現在太子的案上,你們都是怎麼當的差?給哀家徹查,查不清楚,你們統統掉腦袋!”
賀礪離開東宮時,滿目都是東宮左右衛率四處抓人的場景,沒見著童廉,聽說已經先一步被送去大理寺了。
他悠悠然策馬回了衛國公府,來到外書房,彩衣在窗前的鸚鵡架子上,見有人進來,便喊道:“娘子回來了,娘子回來了。”
賀礪走到鸚鵡架前,與它大眼瞪小眼,道:“眼瞎呀你。”
彩衣在鸚鵡架上踱來踱去,嘀咕:“怎麼還罵人呢?怎麼還罵人?你有沒有教養?掌嘴,掌嘴!”
“閉嘴!”
“就不,我就不。”
“你還學會頂嘴了?”
“就頂嘴,就頂嘴,臨鋒哥哥是個大壞蛋,氣死我了嗚嗚嗚……”鸚鵡學孟允棠學得惟妙惟肖。
賀礪默了一瞬,轉身走到書案後坐下,一本正經地攤開書卷,卻一個字都看不進去。
知道強扭的瓜不甜,決定放下也隻用了一瞬間,但要真正做到,卻不知還需要多長時間。
鸚鵡還在那兒嘮嘮叨叨,除了聲音不像,說話的內容與語氣都仿佛第二個孟允棠。
“來人。”他向門外喚道。
侍女聞聲進來。
“將鸚鵡送去給鹿司戈。”
侍女領命,小心地摘下鸚鵡架子,拎著走了。
次日一早,街鼓方響坊門剛開,大理寺少卿裴丁帶著大隊官差來到衛國公府前,請衛國公賀礪跟他回大理寺就太子中毒一案配合調查。
大理寺坐落在長安西北的義寧坊,從崇仁坊到義寧坊,橫穿大半座長安城,是故不到半日,衛國公賀礪因涉嫌謀害太子而下獄的消息便傳遍了長安的大街小巷。
周氏從下人口中聽到這個消息時,驚愣了片刻,想起這幾日都沒出門的孟允棠,叮囑:“傳我的話,任何人在大娘子麵前都不得提到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