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4章 三年(2 / 2)

盛芳 須彌普普 17505 字 10個月前

旁邊有人聽著,忍不住插倒:“不止這幾回,我都給數著呢,自當今登基,不過一二月間,光是內城都圍了有七八處地界,更彆說外城了,我聽聞是在挖周家人埋的金銀,好似說前幾日隔壁巷子半夜都有動靜……”

說到此處,地上蹲著的一個小販忽的道:“什麼前幾日,昨晚還圍了縉雲庵,我……我那小舅子正在裡頭,因怕被人見著臉,躲在房中不肯出去,誰曉得硬生生給從揪了出來,原以為自己犯了什麼事,巴著柱子不肯走,誰料想壓根不是衝他去的,白白挨了一通教訓,給拖得半邊臉都腫了,也不知去庵廟後山做了什麼,圍著到今天都還滿是人。”

他一麵說,一麵抬起頭來,遠遠指了指縉雲庵的方向。

此人不說話還罷,眼下手一指,頭一仰,就被人將他的側臉看了個正著。

有那好事者又有人嘿嘿一笑,不懷好意地道:“我聽得人說那些個軍士不都是西北來的,也有南邊來的新兵,手腳無力得很,連列隊都不整不齊的,也不曉得是也不是。”

那小販卻是幾乎是立時就甩了頭過去,大聲反駁道:“誰人在外頭胡說,那些個兵士個個拳腳都凶惡得很,往你身上一帶,一大片皮肉都能刮下來了,怎可能手腳無力!我看乃是有人穿穿!”

前頭說話那人這才將手拱了又拱,以做道歉,又道:“看來是我聽左了,還是兄台有見識,曉得那些個軍將厲害……”然而話鋒一轉,卻是指著此人問道,“隻是卻不知兄台這右邊臉是怎麼了?如何腫得這樣厲害,莫不也是昨晚傷的罷?”

這話一出,個個跟著看了過去,果然見那地上蹲著的小販右邊臉頰高高腫起,除卻臉麵,便是耳朵上也儘是剮蹭痕跡,再仔細打量,露出來的手腕上也有許多擦傷,一時不約而同轟然大笑起來。

眾人在此處笑鬨一場,卻見那園子外頭忽有一輛馬車在駛了過來,不多時,自車上下來兩個仆從,又有一男一女。

那男子身形高大,相貌俊朗,顯然是常年習武,行動間自有一種奇特的力道在裡頭,讓人看著如同行雲流水一般,十分賞心悅目。而女子頭戴帷帽,一身素服,身形纖細,雖是看不到臉,可光是遠遠打量,也能叫人感覺得出其帷帽之下相貌必定出挑。

兩人下了馬車,不用男子打頭,那女子已是在前邊領路,外頭守衛的兵卒們見狀半點不攔阻,甚至還各自行禮,任由他們進了門去。

二人一進園子,那門很快就被人再度關上。

遠處看熱鬨的一乾人等少不得議論一回,卻有那真有見識的猜道:“上回我遠遠見過一輪,那男的莫不是裴節度?”

此人一說,邊上其餘人也認了出來,紛紛應和。

有人便歎道:“可見做皇帝的,還是不能過於刻寡了……你看先皇,若非是那般行事,又怎會有今日?”

另有人也道:“卻也不單如此,原還有個好兒子,另有一個雖然未必好,究竟也是個長成人了的,誰料想……從來隻說虎毒不食子,此刻來看,‘伴君如伴虎’一句,還是形容得淺了。”

又有人道:“雖是如此,究竟還是保下了姓周的家業。”

提到“姓周的家業”五個字,卻是不少人彆有想法,登時嘲諷之聲四起。

“此刻是姓周,誰又敢保將來還姓不姓周,當今才幾歲?連話都說不囫圇,郭樞密攝政同自家當政又有什麼區彆?你難道沒有聽說書的講過什麼叫‘挾天子以令諸侯’?依我看,將來遲早有改朝那一日!”

“郭將軍畢竟膝下無人,他便是奪了位,將來也不是自己血脈繼承大統,何苦要費那等氣力?”

“眼下膝下沒有,誰又敢說將來一般沒有?多的是七八十歲仍能有子女的,況且他下頭不是有個小謝將軍做義子嘛?改了姓來,不就有後了?”

“又不是我們這些個沒有家業的,隻想有個人將來好祭祀燒紙,留個後,郭家那樣大的身家,不是自己血脈如何能用?叫那謝將軍改了姓,還不如從兄弟房中抱養幾個過來,從中選出材質最好的,將來過繼,做那太子便是!”

國朝自來不禁人言,京中議論天家事情是毫無忌諱,此刻即便就在大街之上,眾人也並不膽怯,說來道去,都覺得遲遲早早今朝攝政的郭保吉要登大寶。

然而一來郭保吉眼下輔佐才六歲的新皇登基,所有行徑都合禮合義,挑不出半點毛病;

二來郭保吉多年駐守邊關,後頭又遭周弘殷陷害殺了妻、子家人,縱然在翔慶舉兵,也隻說“清君側”,遇得京中起兵清繳,也不曾放棄攔阻西人,相反先皇的動作卻十分不把百姓當人看了。

多年忠君愛國之名,後頭太子、皇子接連出事,天子重病,遽然薨逝後,郭保吉領大軍入京穩定形勢後,不僅不落井下石,還在牽頭選出太子的嫡子出來繼位,可謂拳拳臣子之心。

如此行事,怨不得眾人說起他,雖然諸多猜測,卻無多少不滿,甚至還有人盼道:“郭樞密是個管事的,另有那裴節度,我那叔叔家在宣州,聽聞前次郭樞密在宣州做過兩年監司,治下甚是能乾,其時裴節度在他手下任事,修了三縣圩田,堤壩也造好了,到得今歲,那一片地方年年得田穀都比旁的縣鎮多上成,四下無不感念,隻盼著他回去繼續做監司呢。”

有人便問道:“那先頭說江南西路造反,乃是遭了災無糧穀果腹?”

“卻是臨縣,後頭人去,不按著原本規矩來,擅自學人改了堤壩圩田,卻又偷工減料,還強自挖山,才有此難。”

說完江南西路事,又有人猜道:“既然方才那官人乃是裴節度,怕是那姑娘便是沈家女兒了吧?”

聽得此話,泰半商販俱是歎惋,卻有一二沒有反應過來的忙問道:“什麼‘沈家女兒’?哪一個沈家?”

便有人答他道:“原來守翔慶的沈輕雲沈官人,他那妻子乃是馮老相公的女兒,後頭翔慶出事,為了救個狗官,給西人……”

問話的卻是立時記起來了,不由得跟著歎一回,卻是再道:“早年聽得說沈官人是良臣能將,我隻以為‘良臣’是實,‘虎將’卻未必,後頭才曉得,這話須不是亂說的,隻是這一片忠心,托得不合,卻是可憐了那一個女兒……”

“可不是,當日聽得那消息時,我隻當做在聽說書——便是再厲害的編書人也不敢這樣瞎說的,偏是人家就能假死領著幾百精兵轉去吐蕃借兵,又聯黃頭回紇三部出兵,竟是這般從後頭打到前邊來,若不是慶陽守官攔阻不報,臨洮也淪入西人之手,先皇得知消息之後,還不敢信,隻顧猶豫不決,怕是咱們連西人都城都能圍下來,怎會叫他白費一場心力,最後還失了性命?”

一乾人等圍在此處說了片刻,至於有人來看品問價了,方才一哄而散,隻是回來再看那園子門口,卻是等到晚間也未再見得人有人出來,直到天色黑了,守衛們仍未散去,眾人守著攤子到了半夜,見得行人漸疏,才各自散去,免不得嘟噥著猜一句“莫不是住在這園子裡了?”

沈、裴二人自然不清楚外頭那些個商販對二人家事津津樂道。

一進園子,見得近處無人,裴繼安便道:“已是起了那許多東西,也不差這一處了,我自叫人尋了送來便是,未必要自己來取,一路緊趕慢趕,好容易人到了,當要好好歇息一陣才是,難道竟不累?”

沈念禾轉頭一笑,道:“哪裡就要那樣小心了?隻是此處放了些家中私物,我隻聽爹爹說過,想來親看一眼罷了。”

自裴繼安領兵入京,便同沈念禾分彆許久,昨日方才見麵,此時見得人麵向自己笑,兩頰雖還有些肉,隻那臉卻白生生的,同初雪一般,全無半點血色,哪裡忍得住不心疼。

然而他當著外人的麵,一慣不願意說體己話,此時也隻好將情緒壓下,道:“你要尋什麼,我自來盯著取回去便是,何苦自己跑過來。”

沈念禾微微一笑,見左右兵士站得都不甚近,便伸出手去,輕輕扯了扯他的袖子。

裴繼安反手欲要去握她的手,隻是將將就要碰到,忽然醒得起來此時乃是在外邊,這才把手頓在半空當中,又走近兩步,拿袖子擋著,慢慢握住沈念禾的手。

兩人並肩往前走,不多時就到了園林一角。

離京數年,這一處念園也修過兩回,其中布局各有更改,然而那一株數百年的老榕樹依舊立在角落當中,便是前頭的石碑也無人去動。

一旁早已排立著兩列兵卒,沈念禾見狀,也不耽擱,直接走到榕樹之下,繞樹行了幾匝,尋到一處地方,又接過身邊人遞過的枯枝在地麵畫了一圈一丈長寬的地方,道:“就在此處,挖罷。”

又指著那榕樹樹根一處地方,道:“此處勞煩要仔細些,不要傷了根。”

得她這一句交代,兵士們動手時果然就輕手輕腳了不少。

裴繼安並不插話,等到諸人開始動作了,複才同沈念禾道:“此處園子裡自有歇息的廂房,不如進去坐著等罷?”

沈念禾卻是搖了搖頭,道:“原是家中舊物,也不知成什麼模樣了,還是親眼看看來得好。”

裴繼安見她這般說,便不再勸,索性另有著人搬了交椅出來,叫沈念禾在邊上坐了。

因知道眼前這一個此一二月間已是將馮家、沈家不知多少金銀貯藏之處全數說出,由著郭保吉使人四處挖掘,作為朝廷庫銀以恢複百姓田畝生計,那許多東西都獻了,她從未問過一句,此時卻對這念園一處地方如此在意,顯然今日要掘的東西非同一般。

本以為要費許多功夫,然而不過挖了小半個時辰,隻聽“咦”的一聲,卻是一名兵卒的驚詫之聲。

沈念禾早交代過地上所埋之物是非鐵非銅,乃是陶瓷之物,是以眾人都是用的小心翼翼,此時挖到地方,忙換了木鏟,很快將東西起了出來。

清洗之後,隻見一個大大的封口瓷瓶立在地上,縱然已經埋在地下不知多少年,瓶身依舊光潔,外頭釉色配色簡單,可一看就讓人知道這不是尋常窯裡能燒出來的。

裴繼安也不叫人當場拆開,而是整個送去了郭府,又同沈念禾一同跟了過去。

兩人到的時候,郭保吉已是提前得了信,早早騰出功夫來,見得沈、裴兩個,臉上笑意甚濃,也不問他們來意,而是當先同裴繼安道:“上回我著人去問你那嬸娘,她卻隻顧著打馬虎眼,先說什麼沒有好日子,後又說什麼新房未曾布置好,我同她說,讓我安排人去辦,房舍自有司樓監的人挑,日子由欽天監擇選,偏那一處怎麼都不肯答應,明明早在宣州時,我們兩家就說好了由我為你二人主婚,怎麼,拖到今日,卻看不上我了?”

又看沈念禾,關切地道:“怎麼今日得見,不比從前氣色,莫不是繼安待你不好?”

另問道:“我算算時日,年初已是出了孝,你爹若是泉下有知,也是決計不肯要你守夠三年的……”

郭保吉對二人態度,正像真正長輩待晚輩,尤其對上沈念禾時,更是溫言和氣,甚至連三餐都問候到了,等最後得了裴繼安承諾,將來成親之日,必定由他來主婚,複才撫須大笑,問道:“難得你二人一齊過來,可是有什麼事情尋我?”

沈念禾應聲將自己請人去念園當中挖出瓷瓶的事情說了,又著人將瓶子小心抬了進來,道:“我聽爹爹說過,此物乃是祖上所傳,雖不值什麼,卻很有些淵源,便來同郭叔叔說一回,想一同拆開一看,若非什麼要緊物什,便想帶回家中做個念想。”

郭保吉卻是聽得麵色微變。

他先前對著沈念禾時,形容莫不溫和親切,此刻卻變轉了口氣,十分不悅地道:“而今朝中實在虧空,是以當日當日聽你所說時,我才不能不要這樣一筆錢財以做供養,可早已說明是借非獻,將來自有歸還的那一日,你如此行事,卻叫我往後去得九泉,如何有顏麵去見你爹?”

語畢,立時就將手一揮,不肯再讓打開,要叫眾人把瓷瓶抬回裴府。

沈念禾卻是連忙攔住,解釋道:“我非那個意思,確是不知其中究竟藏了什麼,既是郭叔叔也說不過借用,將來自有歸還那一日,眼下不過一齊拆看,又有什麼不便宜的?”

口中說著,已是著人將那封口打開,又小心把其中東西一一取了出來。

此時乃是正午,堂中十分明亮,陽光照得瓷瓶之中托出了一隻黑色大鳥形狀的物什,不多時,又有一個匣子。

匣子不知什麼木質,埋藏多年,依舊不蛀不腐,倒是外頭的銅鎖已經鏽得發青發黑。

自有從人得了令,將那匣子撬開,卻見當中滿滿當當,全是紫色南珠,珠子大小一致,渾如嬰兒拳頭,封了多年,此時重見天日,居然流光溢彩,不知能值幾何,而南珠之上,更有一方玉璧,光華內蘊,一看就價值甚高。

見了這南珠、玉璧,再去看那黑色似鳥狀的東西,便有人認了出來,道:“怕是大雁罷?”

沈念禾卻是道:“這幾樣東西自充國庫便罷,隻是外頭裝的瓷瓶,我卻想要留個念。”

又笑著讓人把瓷瓶翻轉,對著瓶底的字跡道:“聽聞這是前朝沈家瓷窯裡頭燒製的,眼下怕是找不到多少存世了。”

郭保吉也不是沒有見過世麵的,本要將所有東西一並送回,一時笑道:“都取了沈、馮兩家不知多少東西,哪裡還缺這一樣兩樣的!”

然而兩邊推辭一番,見沈念禾執意隻要那瓷瓶,他還是由著應了。

等到二人走了,又過了大半個時辰,卻聽得外頭一人腳步聲,不多時,那人敲門而入,急急道:“義父,我聽得說三哥同念禾來了府裡……”

他口中說著,在房中左右環視,果然不見裴、沈二人,卻是站在原地,也不說話,隻看著郭保吉。

郭保吉見他進門,半點也不意外,輕聲問道:“你同你三哥同在一朝,日日都能見麵,此時匆匆而來,又是為了何事?”

謝處耘一時語塞。

郭保吉站立起身,行到謝處耘麵前,將他按到一旁的交椅之上,自己並不落座,而是站在他對麵,道:“沈念禾昨日回京,你夜晚還在宮中值戍,尋個理由便鬨著要出來,被我讓人攔了,今日又來此處尋她,是為著什麼?”

謝處耘握拳不語。

良久,郭保吉卻道:“她一個女子,尚且知道為朝獻銀,為國獻策,你心中裝的又是什麼?”

又道:“我已是同裴家那嬸娘說定日子,過不得多久就把他二人婚事辦了,屆時一人是兄長,一人是嫂嫂,你自會曉得如何避嫌。”

謝處耘沉默不語。

郭保吉哪裡會看不出他的心思,一時歎道:“朝中何等形勢你難道不知?過不得一二月,另又有變動,等到此處塵埃落定,天下未婚女子,難道不是任你挑選,又何必如此?”

謝處耘並不說話,隻站起身來,道:“將來事情自有將來去管,而今早入了京,我尚且年輕,義父卻正當時年,我娘去世多年,您也當再娶新人了。”

他說完這話,也不多留,徑直走了,等到回得房中,將門一掩,也不去尋椅子,就此席地而坐,發怔半晌,再起身時,早已恢複往常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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