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utterfly:69.
許硯談不在家,岑芙就把師母請到自己家裡坐。
因為是臨時租用的房子,岑芙還沒來記得買家用品,家裡也沒有備茶,她就隻能給師母泡了杯熱的檸檬水。
她端著杯子出來的時候,卻見師母站在餐桌前將自己的保溫盒一樣樣展開,擺在了餐桌上。
汪蘭見她出來了,說著:“既然他不在家,姑娘你要不嘗嘗我做的這些。”
“沒吃早飯呢吧?”
岑芙把熱水遞給她,悻悻笑著搖頭。
兩人在餐桌前坐下,岑芙已經很久沒吃這麼有家裡飯菜味道的東西了,一下子還不知道怎麼下筷子。
有些局促。
“這都是許硯談愛吃的幾樣兒,你看看和不合你胃口。”汪蘭看著她,似乎還有些期待。
岑芙揀起一塊煎餃嘗了口,是白菜牛肉餡的,她都等不及咀嚼完,抬起頭來跟師母眯起眼笑著稱讚:“特彆好吃。”
汪蘭聽見眼尾的紋都笑起來了,還把粥給她推過去,“好吃你就多吃,喝粥,彆噎著。”
師母雖然看上去是個做事說話都利落的人,但是相處起來卻十分親和,讓岑芙不會有任何尷尬。
她喝了口溫熱的米粥,不禁問:“您今天找許硯談是什麼事呢。”
這麼突然的上門,還沒見著人,說明事前並沒有和許硯談通知。
“哦,我也是腦袋一熱就過來了,有些事我想著電話裡聊不如當麵說。”汪蘭說著,她垂著視線,忽然歎了口氣,“還不是因為我前兩天聽他師父同事告訴我,這小子正打算跟領導打報告下調,所以我過來想好好跟他談談。”
岑芙聽見申請下調幾個字,驚得連粥勺都捏不住了,“什,什麼?”
許硯談那樣一個滿腔抱負又驕傲的人,怎麼可能主動申請下調。
她迅速在腦子裡串聯思緒,試著問師母:“您…知道他最近被威脅的事嗎?”
“是,因為這個嗎?”
“這種事以前也有,他那種乾起來豁出命的孩子,不至於。”汪蘭見她主動往自己想說的方向走,順水推舟,直接說穿:“我猜是因為你,孩子。”
岑芙的心跳恍然間踩了空。
“他是那種寧願彆人把狠都往他身上使,也容不得彆人惦記他在乎的人的性格。”
“更何況,許硯談比其他人更怕這個。”汪蘭想到一些,神情更加沉重。
汪蘭決定將那件砸在大夥心上,尤其是幾乎讓許硯談崩潰的無法排解的過去親自告訴她。
“孩子,你不知道吧,我丈夫,也就是許硯談他師父,去年沒了。”
“車禍。”
……
一切要從許硯談剛認識路真義說起。
那是許硯談剛進入區檢察院的時候。
許硯談求學三年,享受了國內外最好的法學院的教育資源,他沒有辜負教授們,長輩們的期待,把一切都做到最好,也成了無數人仰望的宛如站在金字塔尖端的天之驕子。
可是,許硯談沒有再在學術的這條路上繼續走遠。
或者說,在不斷研究學術,紮根基層,一頭紮進這項事業的過程中,許硯談也遇到了迷惘。
他自年少向往法學,無論多疲憊多困難,爺爺的一句話,還有他想利用法學束縛自己惡劣本性的目的,叔叔的期望,岑芙曾經的支持,這些都足夠他堅持下去。
可是,這些原因僅僅足夠支撐他征服學術,然後爬進公檢法這個大門。
像他這樣的新人剛來,自然接觸不到什麼案子,基層單位繁瑣忙碌,工作單調枯燥,成天紮在檔案室裡,一次又一次讓許硯談懷疑。
他到底是為什麼拚了命也要乾這行。
野獸是向往廣闊荒原的,是渴望那種馳騁領地,征服目標的。
將它困在訓練營接受日複一日的枯燥訓練,隻會把它逼瘋。
就在這個時候,從上麵抽調下來支援的路真義出現了。
路真義人長得瘦小,地地道道的崇京人長相,臉盤瘦小,眼睛細長,尤其是右臉臉頰上還有一顆很大的圓形黑痣,長出一條須,見著誰都賤嗬嗬的樂,沒一點氣場和架子。
所以總讓檢察院同輩的檢察官們叫他外號“耗子”。
許硯談人長得高大,眉眼鋒利,一看就是一頭誰也降不住的狼,所以好多老同事都不想碰這根刺頭。
結果路真義一見著這批新人,頭一個就相中了許硯談。
誰也想不到,最後初出茅廬的野狼竟然和老奸巨猾的老鼠成了師徒搭檔。
一開始,許硯談瞧不上這個耗子師父。
路真義沒有半點市級檢察官該有的樣子,辦個案子,到處當孫子。
調查的時候跟各個方麵求和說笑,麵對明顯胡攪蠻纏的當事人,他還賠著笑當孫子。
許硯談一開始把路真義的這些,全都當做是他的沒能力。
不過,路真義不跟許硯談這血氣方剛的小夥子唱反調,反而是他想做什麼,路真義就讓他做什麼。
他把許硯談從沉悶無趣的檔案室帶出來,許硯談想碰案子,他就給。許硯談想跟著刑警隊去一線,他也讓。
結果是,許硯談工作經驗不足,到哪兒都碰了一鼻子灰。
最後路真義這個師父挨上頭領導訓的時候,讓同事們都笑了好久。
結果,大夥兒不知道的是,路真義等的就是這次。
他看出許硯談超出常人的自尊心,所以讓他去碰壁,去發現自己以為自己多牛|逼,結果就是個傻|逼愣頭青。
最後讓他看見自己瞧不上的師父卻替自己挨罵,讓他背這個人情。
這股火氣,足夠讓許硯談沉下心來夯實基礎了。
許硯談最喜歡挑戰,路真義給了他挫敗感,讓他對當下的事業產生了澎湃的征服欲。
之後短短時間,許硯談徹頭徹尾的改變,多基礎的活他都乾,不僅乾好,還要乾細致,不放過任何一個可以增進經驗的機會。
狼和老鼠混成一團,莫名地產生了合作默契。
師徒倆走到哪,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戲本”就演到哪兒。
一隻狡猾老鼠,一頭渾蛋野狼。
路真義經驗豐富,許硯談洞察力異於常人,於是各種難題案子在他們手裡查得又順又快。
最後提拔的時候,路真義帶著許硯談直接升到了市檢察院。
跟著師父回到市檢察院以後,許硯談知道了更多事兒。
例如,他這個耗子師父看上去是個油嘴滑舌的,實際上,他比驢還倔。
跟路真義同屆的同事這個歲數早就高升或者穩定辦公室了,他快年過半百的歲數,還在啃案子,跑一線,跟那些老大難的案子較勁,多少次挨批評,被威脅,被下調。
許硯談跟著路真義,見了太多陰暗,太多危險。
有很多次路真義問他,如果他不願意,路真義就給他調到其他部門。
許硯談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反問師父,他一個有老婆有孩子的人,明知道乾這個有風險,為什麼不走。
路真義的回答,是響徹動搖許硯談事業觀的關鍵。
他告訴許硯談。
“我能去哪兒啊?我哪兒也不去。”
路真義用手指頭撚著自己黑痣的那根須須,眯起眼睛笑。
“所有跟人性打交道的職業都有危險,真怕死,直接回家吃老婆本算球。”
警察,律師,法官,檢察官。
“許硯談,你記住。檢察官,是這個社會最後的良心。”
檢察機關是連接公安和法院的鏈鎖。
這根鏈鎖隻要斷了,那就是多少無辜,多少罪惡被掩藏。
所以在這裡的人,常常被人笑稱吃著一樣飯卻比法院清閒的人,必須擁有著比他人純潔正直一萬倍的心。
一根正骨,不管經曆多少磨難誘惑都不折不彎的,才能站在這裡。
才配得上是國家公訴人。
而最後,路真義用自己的生命,向許硯談證實了他的決心。
從不是老鼠口中狡猾的一句空話。
那件刑事案子牽扯太多,是前所未有的大案。
路真義為此奔波調查了好幾年,終於在快要破曉的時候,他開始頻繁地遭到威脅,不僅是他本人,還有家裡的妻女。
許硯談也是第一次,在路真義那張常常笑嗬嗬的臉上看到了即將崩壞的憤怒。
那天,許硯談下班去師父家裡,說今天要一塊包餃子吃。
路真義臨時還有事要辦,讓他先去。
路真義是那樁案子的公訴人,當天傍晚,該案子的當事人的有關家屬想跟路真義尋求確認一些事,約他出去談。
也就是在趕去的路上,路真義出了車禍。
大貨車直衝他的小轎車而去,車身都被撞變形了,碎片飛到整個十字路口的各個角落。
路真義在裡麵,當場死亡。
明明該是溫暖舒適的周五傍晚,天邊卻染了血的顏色。
電話裡同事顫抖的聲線,驟然脫落在地摔碎的盤子。
破碎的聲音,是許硯談揮之不去的陰影。
蒼白的醫院走廊,醫生摘下的口罩。
師母和家人哭嚎的聲音,還有他大腦的那種麻木。
是許硯談一整年夢魘的根源。
已經蓋了白布的病床,他單膝跪在路真義的身邊。
路真義是他的師父,是師,亦是父。
許硯談再怎麼捂,都捂不熱路真義已經涼透的手。
他多麼要強的一個男人,握著師父的手,背著所有人掉了憎恨的熱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