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南在前麵走, 小鬼在後麵跌跌撞撞地拽著她的衣服角,像隻小鴨子。
蔣勝冷不丁看見她,跟盛君殊說:“這就是你那妹……妹?”
盛君殊忍不住咳了一聲, “師妹。”
跟妹妹可差遠了。
“哎,我知道。”蔣勝笑笑,“我知道,你老婆嘛。”
他把衡南從頭打量到腳,又瘦又高,巴掌小臉,盤正條順的。
確實如他當初所想, 垚山出美人。
“挺快呀。”他看了衡南兩眼,感歎了一句, 怪不得上次見麵說不方便,估計當時月份挺大了。
衡南和蔣勝打過招呼, 覺得他有點奇怪,眼睛老是往她肚子上瞅。她低頭看看有沒有贅肉, 感覺衣擺被人一拽。
“彆拿我衣服擦鼻涕。”衡南扭頭給了小鬼一個腦瓜崩。它“哎呀”地捂著腦袋向後倒了幾步, 仰起頭, 兩個大大的黑窟窿委屈巴巴地看著她。
衡南對著空氣一番交涉。
盛君殊趕緊推了推目瞪口呆的蔣勝:“手上還有案子, 趕快回去吧。”
蔣勝讓他推了好幾下才往前走。幾個人壓著男人離了劇場, 盛君殊攔下劇場老板,問他孟恬的事。
“一個二十歲的小姑娘,這麼高,微胖。”
他想調孟恬的照片, 但半天沒翻到一張,想起她空間裡的彆的姑娘的寫真,就打開給劇場老板看,“穿這種樣式的黑裙子。”
老板一愣。不過不是因為這裙子令人印象深刻,他哆哆嗦嗦地指著照片裡的女孩:“這不是於珊珊嘛。”
“你認識她?”盛君殊看了他好幾眼,他搜過這個女孩,不是什麼有名的女星或coser,何況臉上還塗抹著濃妝。
“再仔細看看,彆認錯了。
“不可能認錯啊。”老板比劃了一下,“這麼長,這麼寬,這麼大一幅黑白遺照,就擺在我們劇院門口,我們盯著這張臉看了一禮拜呢。”
老板連忙拽拽他,“你趕快追,剛帶走那個就是於珊珊家屬,她爸。”
盛君殊沒想到,問一個孟恬,倒牽出一個於珊珊來。
“她也死了?怎麼死的?”
“自殺的,就在樓下割腕,死了一年多了,一個字都沒留下,誰知道為什麼死。”
“於珊珊原來是當老師的,死了家裡人才知道她早就辭職了,這幾年一直在個小眾劇社裡當演員,她家裡人咽不下這口氣,千裡迢迢找過來。”他說,“我估計是覺得這麼大的姑娘,不能白死了,得要點錢。”
“鬨了一年?”
老板歎了口氣:“他們收屍,我看可憐給了三千,後來又擺遺照,社員又給湊了兩三萬,再要就沒給了。”
“他們可逮住軟柿子捏,拉橫幅抬棺鬨事,說是劇團給他女兒洗腦,把她逼死的,非要給個說法。他們那個社團本來人就少,這一鬨就解散了,社長跑了,可苦了我了。這一年都沒幾個人願意租我這塊場地,基本上是廢了。”
“我看她爸、她哥也沒正經工作,整天輪班跟過來鬨。怕不是窮得揭不開鍋了。”
“於珊珊生前待的是什麼社團?”
“叫伊沃話劇社,隻有十幾個人。”
盛君殊問他要社長的聯係方式。
“我們也好久沒聯係過了,”老板把電話和煙一並遞過,“社長估計現在去清河混了。”
衡南坐在舞台上休息,兩條腿屈起,中間放張速寫本撕下來的白紙。
小鬼跪在她對麵,拿了根角落裡撿到的鉛筆,專注地畫畫,畫筆落在紙上沙沙作響。
“三毛,你畫的什麼。”
“我不叫三毛兒。”它低著腦袋說,“不”字上揚,拖長,毛又帶欠揍的兒化音。
嬌滴滴的,是個小女孩。
“可是你就三根毛啊。”衡南用力摩挲它的光頭,惡意地拽拽細軟的發,“或者拔一根叫二毛。”
“那我就叫三毛兒吧。”小鬼的八字眉撇著,委屈地說。
畫下來的都是歪歪扭扭的火柴人,沒一會兒鉛筆印就消散了,她垂著大大的腦袋歎了口氣。
冤鬼很難在世界上留下痕跡。
“你想畫什麼,我幫你畫。”衡南把她的筆搶過去,沙沙作響,不一會兒,紙上多出了一排造型各異的火柴人。
“你畫得好難看啊。”三毛失望地說。
衡南莫名其妙:“你剛才不也這個水平嗎?”
“有的有頭發,有的沒頭發。”三毛細細的手指嫌棄地掃過那排火柴人。
“畫畫要抓住事物的特性。”衡南指著其中一個火柴人誇張翹起的三根毛說,“你看,這就是你。”
“旁邊那個手上拿針的呢?”
“那是劍。”衡南黑臉,“這是我。”
“噢。那這個人的劍怎麼長腿裡了?”
“這是……”衡南想起這話不能給小孩說,心平氣和地說,“這是我師兄。”
“噢。”三毛哢吧、哢吧地點著腦袋。
坐在舞台邊緣,燈光背處,麵前有些昏暗,似乎浮動了層疊的黑霧。
衡南大腦裡突然浮現出一段記憶,也是坐在地上的。裙擺下柔軟,是層層鋪就的金黃的銀杏葉。
幾個人都抱膝坐著,圍成一圈,溫暖的篝火跳動。
用劍杵在地上比劃,劍尖掃動落葉,幾道橫杠,是卦象一類。
右手邊的女孩邊劃拉邊說。她穿杏色衫子,有張嬌俏的娃娃臉,挽著衡南坐的,衡南能聞到她發油的香味,可見關係親密。
左手邊的女孩蹲著,離她們稍遠些,身上的衣服跟她們都不同,裡麵隻著一層薄如蟬翼的紗,外麵用亞麻色結成的絲縷擋著,絲縷上係著小小銀鈴,一陣高調響聲。
紗和絲縷長長短短,遮遮掩掩,勾勒出豐滿身形。她的頭卻低著,下巴幾乎抵著胸口,提問題的聲音怯怯的,帶著生疏的討好:“你畫的這是什麼呀?”
提了問題,應當是想參與話題。
右邊那張娃娃臉卻沉下去,眉梢眼角帶著嫌惡,拿劍劃著落葉,不理她。
女孩等了一會兒,臉色漲紅,腦袋便更低了。
“白雪。”衡南輕聲提醒。
娃娃臉將她胳膊挽緊,好似生怕她被誰搶去:“師姐,你看我這片葉子漂不漂亮。”
她旁邊的其餘師弟皆護短,大眼瞪小眼,竟不敢吭聲。
於是那女孩的問題拋出半天,無一人應答,尷尬地坐在落葉中,一雙美目似乎含了汪眼淚。
挺可憐的。
衡南像個旁觀者,將各人臉色儘收眼底。再沒人搭話,她就準備自己同她搭個話了。
睫毛稍抬,倒看見對麵的盛君殊。
隔著火光,他的眉宇被煙霧模糊扭曲,眼珠卻黑亮,正往這邊看,但不是在看她。
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恰能看到那亞麻絲縷勾勒出的呼之欲出的一對大胸……
衡南的劍“嘎”地一下跑偏,不慎劃裂數片落葉。
她聽見盛君殊不疾不徐地救了個場:“天門洞開,山頂瀑布,‘夬’通‘決’,氣象上講,就是大雨忽至……”
“師兄!”白雪朝他扔了片葉子,好像看見自己的爸爸撇下自己,給野孩子買了塊糖。
盛君殊瞥她一眼,卻不停話,還加重了語氣:“這處該短的,要畫短,彆像白雪那樣慌慌張張斜拉一筆。”
白雪聽見點名,讓他這股氣勢嚇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