殉(四)(1 / 2)

撞邪 白羽摘雕弓 9235 字 9個月前

真正的傾塌很安靜, 耳孔裡傳來一點簌簌的聲音,像是雪山內部小小的冰晶正在一枚枚融化,融化成春水, 隨即亮晶晶的粉塵轟然傾塌,視線裡也是一片純淨的白。

在舞台上,她飾演過無數次的倒地死亡。象征著死亡的是爆開的彩帶筒和豔麗的紅綢,更像一種狂歡。但真正的死亡,原來是這麼平靜,安穩和誘人。

她不怨恨什麼,為了不讓這個決定牽連他人, 她刪除了最後的通話記錄。

她也不留戀什麼,甚至哼著歌輕柔地洗了個澡。人活著總要有個盼頭, 比如升學,休假, 見一個愛人,等一份快遞, 甚至下班後就可以去公司旁邊的咖啡店買的一杯冰飲。從一個點到另一個點。

遠處的點是一顆鉚釘, 夠著它, 盼著它, 才能拉出平滑有力的直線, 快速地掠過中間難捱的部分。

這段時間,這些登山的坎子,不知道為什麼,一個接一個地消解了。上台原本是最後一顆鉚釘。就在剛才, 這顆鉚釘也瞬間消碎了,山頂對她便不再有意義。

她想明白了,就不再困擾。

她赤著腳,裙擺掠過黃昏影影綽綽的水杉,深秋,隻有一個敏捷的小影邁著遲疑地步子跟在身後,一回頭,雜交的花貓駐步仰頭,長尾搖擺,深深地“喵”了一聲。

她給小貓過過生日,所以它前來送彆。

這時候她有一點猶豫,但她已經被頭痛和昏昏沉沉的精神折磨太久,她迫不及待地想要一場放鬆的安睡,醒來後,可以從沉重的軀殼中脫出,變成一束纖細的光,自由地奔跑跳躍。

實在太想了,她不再猶豫,撿起一根樹枝丟向貓。

它警醒地退了幾步,轉身躍出狹小的綠化帶。

風從敞開的窗戶中吹入,半邊窗簾鼓起,壓住紙條的粉紅色茶杯翻倒。相反方向的風來,窗簾複又吸緊,那張與世界道彆的小紙條,滑了幾步,被卷出窗外,在空中翱翔。

*

“老蔣,招了。”小警官從審訊室鑽出來。

蔣勝忙帶盛君殊向小房間走:“我們抓住的,就那個賣回收衣料的,他承認跟清河當地殯儀館內部員工有勾結,違規回收大量逝者的衣服,而且都是新逝者,有的衣服上還沾著血,清理一下掛網上當成二手衣服賣,一共開了八家網店……”

盛君殊忽然在門框位置停住了,臉色難解地看著裡麵的人。

審訊室的椅子上,坐著個差不多快兩百斤的胖子,眼睛都被臉頰上的肉擠成兩條狹縫,膝蓋分開,手臂上的層疊肉被手銬勒出印子,垂在兩膝之間,坐得像個石塑的彌勒佛。

盛君殊看著他:“你是chu?”

“對。”過了好久,他喉管裡才發出一道沉沉的聲音,很悶。

盛君殊又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主要是想辨彆一下,他眯縫的眼睛到底是睜是閉:“叫什麼名字?”

“楚君兮。”

“……”

蔣勝急著翻桌上的記錄:“哎你這小子,剛才你怎麼不叫這個名字?”

楚君兮?這名字聽起來有點耳熟,好像在哪裡聽到過。

回頭一看,盛君殊笑了一聲,森森的,笑容裡染著血和恨:“再說一遍你叫什麼?”

胖子機械地抬起頭,一字一停地說:“我叫楚君兮。”

蔣勝想起來了。

當時在辦公室,盛君殊講過他的師弟,跟他一樣,都是“君”字輩的。

耳邊風聲一過,老警察完全憑借一線械鬥的本能,一把撲住盛君殊的胳膊,警服都從身上滑落下去。

他手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多出了好大一把刀,刀上都是鐵鏽,刀刃卻比屠夫用的那種刀還利,已經削掉了桌子的一個角,冷汗涔涔而下:“盛總,這是派出所,不是菜場!”

哪有不定罪就砍人的?

再說,看這大胖子也不能是他師弟,多半是個同名同姓的犯人,至於……

蔣勝額頭上冷汗“吧嗒”一下落在胳膊上,他蔓延胡茬的嘴唇哆嗦。

他驟然間觀察到,那胖子抬頭時,脖子上,有一圈細細的,蜈蚣一樣的針腳。

這個猜測令他涼透後背,兩腿生理性打顫。

這個人的皮膚是僵黑的紫紅色。

進了門就坐著,他坐的那把椅子是金屬的,鉚接,動作稍微大點,調整個姿勢就會咯吱咯吱作響,自他們進來,一次都沒響過。

他的反應總是慢半拍,聲音好像是從裡邊傳出來的似的……

“盛總……”蔣勝嘴唇微動,耳語。

“你退後,左邊是門。”盛君殊用氣聲回答。

話音未落,刀毫無征兆地揮舞出去,白光耀眼,蔣勝反應也快,刀下一滾,奪門而出,臨到門口,回頭。

胖子不閃不避,好像挨了刀也慢半拍似的。這一刀,正正好切在胖子脖子上那一圈縫線,整個腦袋就像被撬開的啤酒蓋一樣彈飛出去。

蔣勝咣當靠在門上。

斬首了,竟然沒有血迸出來!那龐大的剩下的身子,仍然石塑像似的,穩當當地坐在椅子上。

好像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傳出來,像誰在揉搓泡沫塑料。

這聲音越來越大,然後他看見……無數隻黑亮的大甲蟲從他空蕩蕩的脖頸中魚貫而出,簡直就像是井噴,沿著他的脖子爬到地上,轉瞬向外蔓延。

蔣勝罵了一句,拔腿就跑。

蟲子已經窸窸窣窣如浪潮出來,越來越厚,逐漸密集,派出所辦公室裡的人全部站起來,文件夾掉在地上,慌不擇路,開始尖叫,有拿文件夾狂拍的,有人拔了搶,照著地磚突突,彈殼和火星四濺。

赤紅的火焰“倏”地從審訊室鑽出來,沿著走廊,一路向外覆蓋,火光裡充滿可怖的劈裡啪啦的燒焦聲響,緊跟出來的是拿刀的盛君殊:“所有人先出去。”

*

衡南知道自己剛才大概是又通靈了。

一隻小手掐住了她的手臂,她看見三毛仰起的頭,驚惶不安的眼睛,好像在晃著她,像在冬天跑步,聽不到彆的聲音,耳畔全是自己胸腔裡的心跳和放大無數倍的呼吸。

……這段應當還是夢,她在派出所的沙發上,沒有雪原,也沒有地方給她劇烈運動。

她感覺到三毛掐她了,知道自己在通靈,但是卻不足以醒來。

早上半夢半醒、聽見了外界的聲音,卻在夢與夢之間來回掙紮的感覺。

她還是跑著,呼吸著紮人的冷氣,肺裡織出棉絮,嘴裡含著腥甜,刺眼的太陽像明晃晃的探照燈,刺得她流淚,她拿手遮了一下。

前麵有一群人,都是小孩,集體往前疾步趕路,他們有男有女,有高有矮,服侍各異,絲綢紅羅的裙角緊挨著破攔的褲子,底下是雙踩著凍爛了的腳。頭上同理。前一個人還梳著玉質發冠,後麵就是雙邊走邊掐死虱子的臟兮兮的小手。

唯一相同的是,都在向前死命地走。

衡南低頭一看,自己穿了一件不合身的綢褲,提起來一看,赤腳踩了一雙草履,小小腳丫凍得腫脹沒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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