殉(四)(2 / 2)

撞邪 白羽摘雕弓 9235 字 9個月前

回頭看看,後麵是山上的土路,大石塊頂上覆著殘雪,洞口生著野草,路上全是泥濘的腳印。

前麵那些孩子正在向著某個目標趕,先到先得,趕不上拉倒的那種。

她居然掉在隊尾。

她自出生以來就是籠中之雀,學忸怩步態,步步生蓮,以嬌弱為美。誰趕過這麼長的一段路?以她的體能,今日跑死在這裡,也趕不上前隊。

搬起一枚石頭,重重丟下山,砸進在山崖下的水潭裡,“咚”地水花暴起。

“有人受傷嗎?”

本是泄憤之舉,竟然引起前隊的注意。遙遙地,前麵有一個少年的聲音傳來。

衡南默然,雙眸黑得深沉。權貴之家培養偽君子之道,就是動動嘴皮。

“有人掉下去了嗎?”那聲音越來越來越近,竟好像逆著人群走過來了。

衡南慌亂片刻,當機立斷,用石片在腳踝上重重一劃,坐在地上,大喊道:“我受傷了。”

她麵前出現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

衡南向後縮縮,厭棄地盯著他發髻上的絲帶,雖說比金鑲玉的發冠樸實多了;但那潔淨、平整、白鶴般的儀態,到底是道天塹。不是王侯,也應是世家。

少年蹲下來,他腰上彆著一把入門訓劍,彆的孩子都沒有劍,隻他有,似乎證明了他非同尋常的地位。

他仔細地看了看她腳上的傷痕:“傷口很深,倒沒傷到骨頭。”

衡南眨巴著眼睛看他。

所以呢?

他也為難地看了看她,清雋的一張臉,眉間點出英氣。

“按考核規矩,所有弟子一視同仁,我不能給你處理。”

衡南扶著牆壁站起來,聲音細細弱弱,像蒲草:“哦,耽擱你了,你快走吧。”

說是這樣說,她走的時候,專程一瘸一拐,拐的幅度很大,把血擠出來,濕漉漉地浸濕草鞋。

少年一把將她扶住,捏她肘關節的力道加重,失笑:“我說我不能處理,你自己不會拿草擦一擦?”

“我不會,我又沒有受過傷。”衡南懨懨地說,低下頭,淚珠子撲簌簌地滾下來,拿手背一擦,稚氣的聲音響起,“你快走吧,不過皮外傷而已,剛才隻是被血嚇住了才哭。”

前麵的隊伍已經看不見人影了。

他似乎歎了口氣。

“這個草,左邊,左邊,對。”少年抱臂垂著眼,“揪下來,蓋在傷口上,繞過去,背後打個結。”

她打好了結,拿牙齒咬斷,再次扶著牆站起來,還是一拐一拐地走路,慢吞吞地,一步拆成三步走,頭發上全是汗,慢慢地挪過他麵前:“你直接越過我走便是,等我,你明天早上也走不到。我自己走就是了,慢慢地走,走不到我就死在這裡,掉下去也是我的命。”

“……”

等她走出十餘步,擠出來的眼淚和汗水也滴了一路,背後忽然傳來一道聲音:“我幫你做個轎輦,助你下山,坐過了船,自己走。”

“謝謝師兄。”她背對著他挑起嘴角。

帶隊師兄,才會配入門訓劍。

她自小深諳爭搶之道,會掐,會擰,眼如珠石,心如蛇蠍,從早餐的一枚雞蛋,到貴人賞賜的玉扳指,再到她想要一切的機遇,這種殘酷的競爭激發她的血性。

師兄令她慢慢走,和她腳程保持一致,是為公平,她也應了。

上了靈符坐的輦,輦便是她的,她馭著輦,加足馬力越過前麵的人,搶先一步坐了船,往青鹿崖劃去。

她不怕。入門五百餘個孩童,留到這一關有兩百個,每天有一百多張生麵孔在帶隊師兄麵前晃悠,他連她的名字沒問,哪能記得這其中有一個人問他借過輦,還時常注意她在哪裡?

水上波光粼粼,她晃著船槳,一人飄著,邊劃船邊怨恨丹東。

丹東是那個瞎眼老道的名字。

原本她活得好好的,錦衣玉食供著,印三娘和她娘是故交,說好了卸掉她娘的牌子,以後就換上她的,不留外人,由此可見,掰斷兩隻腳以後的人生,也會吃喝不愁。

她沒有逃離的遠大誌向,完全是看著他麵善才跟他走的。

也許不是因為麵善,是因為他枯瘦冰涼的手拉過她的手,她走得慢,也願意放慢腳步地等等她。

下雨天,船從水上過,他挽了挽浪蕩的衣袖,彎腰拔下一株芰荷蓋在她頭頂,還肯讓她站在船篷外聽雨,她就想要和他走了。

在船上的時候,她經常幻想未來的生活,也許還是讓丹東牽著在小舟上、大船上、大街上、小橋上、漂泊來去,那真是很好。

但是千辛萬苦回了垚山,一進門,她就傻眼了。

因為同她一樣,讓丹東領回來的小孩,有五百多個,滿院子都是蝗蟲似的人。

五百多個小孩,一天看一個,也要看一年多不重樣的。

衡南怒火滔天,恨不得咬碎銀牙。

這老道怕不是個人販子!

都把她騙回來了,卻還要“考核”——一關又一關,她穿過了叢林,捱過了猛獸,鋸過木頭,砍過走屍,走著、爬著、跑著,眼看就要到了。

挨不過的,就是與師門無緣,要被遣返下山,哪有這樣的道理?她來都來了……

彆人都能輸,她不能輸,輸了她就去死。

她一麵恨著丹東,一麵加快了搖槳的速度,入夜的江風灌入滿是熱汗的身體,冷得人牙齒打顫,小船也跟著七扭八歪地抖動。

後麵跟上來的船上,都點著小小的燈火,回頭看去,像無數前前後後的螢火蟲,靜默地遊在她身後,她感到了壓力,厭煩和燥熱。

做內門,便可住在青鹿崖,青鹿崖,就在前麵。

非得讓她搶,那她就搶到手。

雪白的腳抽出來,腳趾蜷著,踩在甲板上,旁邊晾著兩隻小小的草鞋,帶著濕氣的江風將草葉吹動,癢癢地拂動她的小腿,她忽然嗅到一股幽微的香氣,她分了一縷神,低頭看,草葉下的傷口正在緩慢地愈合。

她忽然想到帶隊師兄平靜的臉。腰間彆著一把入門訓劍,疊著靈符輦的手指也是這樣靜默的靈巧。

這股香氣,似乎和他身上的氣息相同。

忽然迎麵一道浪頭打來,船毫無征兆地一翻,一隻手掐住她的腳踝,猛然將她拽入水中。

冰涼的水淹至後腦,她一張口,先“咕嚕嚕”地嗆了一大口苦澀的冷水,隨後水麵猛然淹過頭頂。眼前一片黑暗。

作者有話要說:  寫小女孩真上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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