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上海, 夜生活已經非常豐富了。
跟很多城市一到夜晚就陷入寂靜不同, 上海的夜晚極為熱鬨, 幾乎每天都有聚會、宴會、沙龍等在夜晚舉辦。
這次沈家的聚會, 也是在晚上舉辦的。
去參加宴會要準備的東西很多, 這日穆昌玉跟學校請了假, 朱婉婉也沒有去孤兒院,兩人起來之後,先吃了早飯,再燒水洗頭洗澡。
倒是穆瓊照舊送了傅蘊安去醫院,還照舊跑去盛朝輝那裡練武。
到了盛朝輝那裡,練得大汗淋漓的同時, 穆瓊又想起來一件事:“對了朝輝,晚上的宴會, 你有沒有合適的衣服?”教育月刊這邊,盛朝輝每個月都能拿大約七百個大洋的分紅, 但他被“趕出”盛家之後,頭兩個月的分紅被盛父拿走了, 後來的又被魏亭“借”走了, 於是盛朝輝一直很窮。
他怕是置辦不起參加宴會的衣服。
“你放心, 衣服我還是有的, 我上次回家, 把自己的衣服帶出來了。”盛朝輝道:“倒是你母親和妹妹……她們有合適的衣服嗎?”
“有。”穆瓊笑道。傅蘊安給朱婉婉和穆昌玉準備的衣服, 非常漂亮。
穆瓊練完,照舊去了傅蘊安那裡洗澡。
洗完之後, 就以表達感謝為理由,親了傅蘊安幾口。
傅蘊安:“……”穆瓊也算是厲害了,什麼事情都能想到親嘴上去……
穆瓊是坐傅蘊安幫他租的汽車回家的。這車非常新,就連開車的司機,都穿著嶄新的西裝,看著很是氣派,坐車上,穆瓊甚至有種自己被傅蘊安包養了的感覺。
他一定要多賺錢,好把傅蘊安包養回來。
穆瓊回家的時候,朱婉婉和穆昌玉已經洗好澡了,她們用乾布巾裹起頭發,穿好了洋裝,又在外麵披了件棉襖,正在挑首飾。
朱婉婉怕太過引人注目,想挑不起眼的首飾戴,穆昌玉卻相反,打算戴最貴重的。
穆瓊可以理解穆昌玉。
他不是原主,雖然討厭穆永學和呂綺彤,但也就那樣,穆昌玉卻不一樣。
小姑娘還住在蘇州的時候,對父親是非常孺慕的,偏偏後來去了北京,父親完全忽視他們不說,呂綺彤還幾次三番欺負他們。
一直以來,穆昌玉言語間都是對穆永學充滿憤怒的,而她越是這樣憤怒,越表示她在意穆永學。
穆永學在一定程度上,都成了她的心魔了,她肯定想要在穆永學麵前風風光光的。
事實上,正是因為這樣,穆瓊才會答應讓她也過去。
他希望在宴會上出口氣,能讓穆昌玉再不去惦記那個父親。
忘了穆永學之後,穆昌玉應該能過得更開心。
“娘,戴最貴重的吧。”穆瓊道:“彆被呂綺彤比下去。”
朱婉婉的性格有些軟,從小的教育還讓她出了事喜歡從自己身上找原因,如今在穆瓊的“教育”下雖然變了很多,但對穆永學,依舊沒有太多恨意。
甚至在接受了新思想之後,覺得穆永學不喜歡她也正常。
她那時候,真的很笨很沒用。
當然了,穆永學連兒女都不管,還誣陷他們把他們趕走,這是不應該的。
朱婉婉和穆昌玉最終挑了傅蘊安送最貴重的首飾戴。
兩人的首飾都是一整套的,和衣服顏色也配,而等她們穿戴好,已經換上了同樣是傅蘊安送的衣服的穆瓊就道:“走吧,我帶你們去燙頭發。”
朱婉婉和穆昌玉頂著濕漉漉的頭發愣了:“燙頭發?”
“是啊,帶你們去燙個頭發。”穆瓊笑道:“雖然燙發會傷頭發,而偶爾一次也沒關係。”朱婉婉和穆昌玉既然已經換上了洋裝,自然要搭配一個合適的發型。
而卷發算是這時候最時髦的發型了,讓朱婉婉和穆昌玉去燙一個,感受一下見見世麵挺好的。
汽車就在他們家門口停著,出去之後,穆瓊拉開車門,擺出一個姿勢,請朱婉婉和穆昌玉上車,期間,他還把自己的手放在車門上方,避免朱婉婉和穆昌玉撞頭。
朱婉婉和穆昌玉還沒被人這樣照顧過,一時間都漲紅了臉。
請她們上了汽車後座之後,穆瓊就坐到了副駕駛位置上,同時,他有些尷尬地發現,他想的等下接上盛朝輝一起走……恐怕不行。
這時的老爺車跟現代的車子相比要窄小很多,後排隻能坐兩個人。朱婉婉和穆昌玉都是身材嬌小的,這時候再擠進去一個小姑娘沒問題,但他想擠進去怕是不行。
當然了,要是由他來開車,那就能多出一個座位了,然而他不會開車。
他上輩子心臟那麼差,他父母哪可能讓他去學車?
算了,到時候就給盛朝輝雇一輛黃包車好了……
穆瓊做了決定,就不著急了,讓司機把他們送去了一家洋人開的理發店做頭發。
民國時期女生很有標誌性的齊肩短發,是幾年後才出現的,那時候女生剪短發,是為了抗議對女性的種種不公。
這會兒,所有的女人都是一頭長發。
說起來,穆瓊寫的時候時常寫女性,呼籲女性追求平等,也是有原因的——這時候女人的地位,太低了。
低到現代的人難以想象。
比如說,在1920年,也就是幾年後,上海這邊的政府曾下過一條公告:“一切所穿衣服或故為短小袒臂露脛或摹仿異式不倫不類,故意奇裝異服以致袒臂、露脛者,準其立即逮案,照章懲辦。”
按照這條公告,女人隻要穿的衣服胸口過低或者露出胳膊小腿,就將被逮捕,麵臨牢獄之災。
幸好,後來一些文人寫文章反對,又鼓勵女性解放自己,女人遭受的不公平待遇,才少了一點。
也就是那個時候,女性開始拒絕裹胸裹腳,剪掉自己的長發,穿和男人的長袍相似的旗袍……
在這樣的背景下,朱婉婉和穆昌玉自然都是長發飄飄的。
甚至在穆瓊看來,她們的頭發有點太長了,大冬天洗了頭,大半天都不乾。
穆瓊就讓理發師將她們的長發剪短一些,再燙彎。
至於他自己,穆瓊今天堅持讓理發師把自己的頭發弄成了三七分。
穆瓊的頭發很快就做完了,朱婉婉和穆昌玉的頭發,卻過了很久才做好。
不過,出來的效果真的挺不錯的。
穆昌玉平日裡都是隨隨便便紮兩個辮子的,至於朱婉婉,則是將所有的頭發全都挽成一個髻,這兩種發型都稱不上好看。
而現在,她們的頭發披了下來,理發師還用燒得滾燙的火鉗把她們後麵的頭發弄卷了,讓她們平添了許多嫵媚。
沒錯,這會兒燙發用的工具是火鉗。
如今蒸汽燙發機還沒出現,大家燙頭發都是用一種黃銅做成的火鉗來燙的,這火鉗的兩個鉗子一個是圓的,另一個是半圓彎的,合起來很像現代通電使用的卷發棒。
這種火鉗,要先用火燒熱,再拿來燙頭發,看起來很不靠譜,偏偏這樣卷一次頭發還不便宜,要足足十塊錢,朱婉婉和穆昌玉兩個人加起來,就要二十塊。
這還是他們沒有請店裡的洋人師傅給他們燙的緣故,找店裡的洋人師傅燙頭發,要一百塊。
沒辦法,這時候會燙頭發的人太少了,燙發的藥水還完全靠進口,要用硫酸磷、碳酸鉀、阿摩尼西等按照嚴格的比例來配置,會配藥水的人全國也沒幾個,除了北京上海天津廣州,其他地方就算你想燙頭都沒地方燙。
當然了,這是民國初期,到了民國後期,幾毛錢就能燙一次頭發,而且國內但凡大一點的城市,就都能燙頭發了。
這時候燙頭發用的是火鉗,吹風機也很有意思,同樣是點火的。
當吹風機用的,是一個大約一米高用鐵皮做成的箱子,這箱子最下麵是一個炭盒,裡麵放了燃燒的炭或者煤球。箱子上麵接了一個噴嘴,吹頭發的時候,學徒在下麵鼓風,上麵的理發師拿著噴出熱風來的噴頭照著燙發的女人的頭發吹,以此來吹乾頭發或者給頭發定型。
燙好頭發已經下午一點了,穆瓊先帶著朱婉婉和穆昌玉去吃了西餐,喝了咖啡,然後又帶著她們去了前些日子去買過麵霜的洋人開的化妝品鋪子。
上次穆瓊過來的時候,就注意到這裡的導購是女孩子不說,還會幫客人化妝。
朱婉婉和穆昌玉是不會化妝的,對她們來說,化妝就是塗點口紅……穆瓊就打算請人幫她們化個妝。
化妝要錢,但並不貴,穆瓊花了四毛錢,那導購就幫朱婉婉和穆昌玉化好了妝,當然了,用的化妝品都是他們自己帶來的。
朱婉婉和穆昌玉都是美人胚子,皮膚也養得很好,但原本總歸是有些瑕疵的,比如說穆昌玉的眉毛挺濃,但有些粗了,又比如說朱婉婉的鼻子兩側,是有幾個細小的雀斑的。
但現在……穆昌玉的眉毛修了修,朱婉婉臉上的雀斑,也被粉餅所遮蓋。
三十多歲的朱婉婉,化過妝以後就算說她二十七八歲,大家也是相信的,至於穆昌玉,則是在化妝之後,看著成熟許多。
穆昌玉比穆瓊小兩歲多點,現在已經十五了。
穆瓊剛過來的時候,她還沒發育,看著瘦瘦小小的,完全就是個小孩子,但這一年穆瓊一直在改善家裡的夥食,他們家如今吃的極好,穆昌玉又到了發育的年紀,就飛快地長高發育了。
十五歲的她這麼一打扮,看著就是個大姑娘了。
穆瓊見狀,心裡又是歡喜,又是擔心。
他一定要把小姑娘看緊點,不能讓那些道德有問題的人把小姑娘騙走了。
等朱婉婉和穆昌玉兩個人全都打扮好,時間已經不早了,穆瓊就讓司機送她們去了盛朝輝那邊,路上還叫了一輛黃包車。
汽車的速度,絕對是比黃包車要快上很多的,但這時候沒有寬敞的大馬路,人、馬車、黃包車、汽車在一條路上走,這一切對汽車非常不友好。
這時的汽車在路上根本開不快。真要出門,叫一輛能鑽小巷的黃包車,絕對比坐汽車來的快。
當然了,下雨天還是汽車舒服,另外,汽車還是身份的象征。
穆瓊叫的黃包車車夫是跑慣了的,跟著這麼一輛開不快汽車,他輕鬆的很。
穆瓊到了盛朝輝那裡,卻發現盛朝輝不在,倒是穿著西裝滿臉疲憊的魏亭在屋裡坐著。
“校長?”穆瓊有些驚訝:“盛朝輝呢?”
“他父親把他接回去了,他讓我在這裡等你。”魏亭道。
盛父當初說要把盛朝輝趕出家門,不過是說說而已,其實心裡頭,還是為了讓盛朝輝學好。
這幾個月盛朝輝學好了,他就開始惦記著要把盛朝輝接回家了。
正巧,這次舉辦宴會的沈家和盛家也算是世交,盛父就把盛朝輝接回去了,打算讓盛朝輝跟他一起參加宴會。沈家的兒子出國留學,確實出息,但他兒子其實也不是一無是處……教育月刊還是很有名的。
盛朝輝一直想回盛家,盛父來請,他怎麼可能不同意?他想也不想就答應下來。
但他答應了穆瓊,要把穆瓊的妹妹帶進宴會……
盛朝輝無奈之下,就去找了魏亭,讓魏亭幫忙帶穆瓊的妹妹進去——這次的宴會魏亭也要去,而且魏亭沒有伴要帶。
說實話,相比於盛朝輝,穆瓊還是覺得魏亭更靠譜。
他並不排斥這樣的安排,不過……“校長,汽車坐不下,我坐黃包車,你坐汽車吧。”
換成魏亭,他就不好意思讓對方坐黃包車了……
“不如我來開車?”魏亭看了看穆瓊那身一看就不便宜的衣服,提議。
“校長你會開車?”
“會,我專門學過。”魏亭道,他家以前有汽車,他又覺得這汽車開起來很有意思,也就學了。
聽魏亭這麼說,穆瓊就去問司機這車能不能他們自己開——畢竟是租來的車子,彆人興許不放心給他們開。
“穆先生,當然是可以的。”那個司機一口答應下來,然後就下了車,主動道:“我坐黃包車離開就行了。
這司機鞠了一躬就走了,他走後,魏亭上了駕駛座,發動了車子。
一路上人很多,魏亭又不是著急的人,就慢慢開著,比走路快不了多少。
開了一段,魏亭對穆瓊道:“穆瓊,我有事想請你幫個忙。”
“校長你儘管說。”穆瓊道,他琢磨著,魏亭怕是又缺錢了。
最近幾個月教育月刊收上來的錢他都存著,再加上他這幾個月寫稿子賺的錢,還有《流浪記》出版的版稅……他如今存了差不多五千個銀元——《流浪記》比較長,版稅也就比《留學》和《求醫》要高很多。
他原本琢磨著要買點什麼送給傅蘊安,但魏亭要用的話,先借給魏亭也是可以的。
然而魏亭並不是要借錢。
魏亭道:“其實也不是找你幫忙,應該是找朱女士幫忙……前些日子,我把女兒從家中接了來,但不會照顧,想請朱女士幫忙照顧。”
“魏先生,您的女兒不是您的父母在照顧嗎?”朱婉婉有些不解。
魏亭道:“是的,圓圓之前一直是他們在照顧。他們很疼愛圓圓,我那時也就很放心,結果……他們要給圓圓裹腳。”
魏亭說完,又補充了一句:“我女兒名叫魏崢,崢嶸的崢,小名圓圓。”
魏亭已經三十多歲,卻隻活下來這麼一個女兒,對女兒是寄予厚望的,給女兒起名字,都起得跟男人一樣。
之前因為事情太多,不能照顧女兒,他一直很愧疚,想補償女兒,偏偏每次回家去,他父母都不讓他跟女兒多接觸,女兒也不喜歡他,一直防備著他。
時間一長,魏亭也就歇了跟女兒親近的打算,直到魏家那個一直照顧他,跟他極為親近的管家寄信給他,說他的父母在給他的女兒裹腳。
魏亭的女兒今年六歲,這個年紀的女孩兒,在某些人看來,裹腳剛剛好。
此時,上海北京等地,很多人家已經不給女兒裹腳了,畢竟這年頭,那些有出息的新派人士都不喜歡娶裹腳的女孩兒,既如此,還給女孩子裹什麼腳?
但小地方,如今卻依然在給女孩子裹腳。
而裹腳,這是會害了女孩子的一生的。
裹腳的女人一輩子,都將行動不便,走路稍微走多一點就受不住,乾活就更不用說了。
站都站不穩還乾什麼活?
現代,一些人平足,都會走不了遠路,動不動關節腫脹,腳還會疼……而裹腳的危害,那是千百倍於平足的。
說起來,朱婉婉這樣身材嬌小,骨架也小的女孩子,裹腳最多也就是讓她們兩腳殘疾,走不動路,年紀大了之後甚至站不起來,一輩子都當家庭的累贅。但對一些骨架大的女孩子來說,裹腳是可能會要了她們的命的。
打個比方,身高一米五五,體重九十斤的女孩子,給她搭配一雙三十四碼的小腳,她照樣能跑能跳行動方便,但一個身高一米七五,體重一百二三十斤的姑娘,你讓她用三十四碼的小腳走路,她就會覺得累了。
而裹腳裹下來,那腳肯定是會比三十四碼更小的,還會將腳掌對折破壞掉足弓之類,讓本來非常合理的腳,愈發不能承重。
在清朝,不乏身材高大的女子,因為裹腳站都站不起來的。
而一個人連站立都困難了,她又要怎麼活?
魏亭道:“好好的,裹什麼腳!我有個姑姑,個子挺高,因為裹腳,十五歲之後就隻能躺在床上,最後就這麼死了……”
魏亭說得時候,聲音都變了。
穆瓊也聽得心情沉重。
“裹腳確實害人不淺……魏先生,你把你的女兒帶來上海了?”朱婉婉問。
“是的。”魏亭道:“我把她帶來上海了,也給她放了腳,已經有段時間了,可是這孩子不喜歡我,覺得我給她放腳是在害她,天天嚷嚷著要回家……”
穆瓊聽魏亭這麼說,就知道他的女兒,應該是被他的父母洗腦了。
此時很多女人,從小就受到舊式教育,她們將那些不公當做理所當然,一點不覺得這有問題。
她們不僅自己三從四德,甚至還會迫害彆的女人,鄙視那些尋求解放的女人。
便是在現代,很多人還一心一意地重男輕女,打掉女胎就為了生個兒子,還參加什麼女德班,更彆說這個時代了。
魏亭的女兒還小,魏亭若是跟她關係好,還是能說的通的,但魏亭跟她沒相處過幾天,她哪裡願意聽魏亭的?
“我找了個婆子照顧她,結果那個婆子還跟她說些胡話,說什麼大戶人家的小姐就要裹腳……她的腳又沒養好,還不肯聽我的,我不能一直帶著她……朱女士,我想拜托你照顧她。”魏亭道:“我知道我的這個要求有點不太合適,但我已經沒有彆的辦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