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山坡向下望去, 隔著冬季灰綠的樹林和冰帶似的溪流, 遠處隱約可見村落和炊煙——那就是老張口中所說的老家村,也是警方在周邊地帶所能潛入的最後一個高危村莊了。
過去的半個月來,由省公安廳主導、建寧市公安局落實、瑤山附近各縣城公安機構協同承辦的調查行動組,先後調派了好幾撥人進山,分散在各個村寨摸排痕跡、逐一走訪, 試圖從當地民眾那裡得到可疑人員出沒的線索。
摸排走訪是刑偵辦案最枯燥也是最重要的手段之一,大量警力被分散在山脈中零星分布的上百個村莊裡,每天進行機械的跋涉和問話,同時為了避免引起毒販暗樁的注意, 一切機動車輛都不能進入重點區域, 跋山涉水全靠步行。
但令所有人倍感焦慮的是,針對地下製毒工廠的搜索卻一直都沒有任何進展。
數天前S省公安廳麾下隱藏多年的線人、同時也是買家毒販王鵬飛的代表“老蔡”, 從山上毒窩中傳回了一條珍貴的線索:交易將在地下工廠進行,工廠地址在雲中寨周邊六十到八十公裡範圍內。這一下就將大海撈針般的摸排範圍劃歸到了可限定區域裡,但時間越來越緊, 連夜搜索已經來不及了。
所幸,昨天在各方各級領導翹首以盼的焦急中, 老蔡再次傳出了最後最重量級的情報——江停從黑桃K座駕輪胎縫隙中, 提取出的一小袋泥土樣本。
這袋樣本被緊急送往林業研究所進行分析,痕檢結果顯示出了不同層次的泥土及葉質,標明該車在過去半個月內, 曾多次駛進一片瀕臨沼澤地帶的紅杉林中。
瀕臨沼澤地形,紅杉林, 雲中寨周邊六十到八十公裡。綜合地形要素讓專案組成功劃出了最後的案發區域,其附近最有可能為毒販提供落腳點和中轉站的,就是這個名叫老家村的寨子。
嚴峫親自接下了針對這座高危村寨的調查任務。
嚴峫最後給每個人檢查完通訊器械,才放他們走。老張帶著馬翔韓小梅順著陡坡鑽進叢林,嚴峫站在車邊目送他們,直到三個搖搖晃晃的身影完全變成黃豆大的黑點,才收回了目光。
車載通訊滋啦兩聲,傳出了魏副局的聲音:“老家村外圍彙報情況,老家村外圍彙報情況。你處是否已抵達中轉點?請回話請回話!”
嚴峫取下對講機:“行了聽見了。倆崽子跟老張他們已經出發了,有情況隨時聯係。”
魏副局悻悻道:“行吧,動作快點!注意隱蔽!”
嚴峫答應了聲,把對講機扔回車裡。
村莊四麵環山,放眼望去,重岩疊嶂,猶如古時候傳說與世隔絕的蜀地桃源。
然而此刻所有人都知道,這“桃源”中隱藏著多少驚天罪惡與生死危機。
嚴峫離開建寧前幾乎受到了所有人的阻撓,連呂局都找他談過幾次話,試圖說服他退出這次特大緝毒行動——彆人不知道,呂局心裡卻很清楚他拚命想要奔赴前線的動力是什麼,索性就把話說得很明白了:江停豁出命去踏上這條幾乎沒有回程的路,不僅是為了報仇,也是為了讓自己所愛的人能在後方高枕無憂。如果嚴峫上前線出了什麼事,組織到底怎麼跟江停開口?
不好意思,你在敵方埋伏玩命,我們在後方把你對象送上前線弄死了?
更何況,嚴峫是他家獨子,彆看嚴家平時一副我把這廢柴兒子捐贈給國家了的態度,但要是真出了什麼意外,他爹還不得拎著繩子衝進省委大門去上吊?
不僅呂局勸了,連劉廳都打電話來勸了,幾方人馬輪流轟炸,嚴峫卻像個石頭一樣,往死裡拉都拉不回頭。爭到最後不可開交,還是曾翠翠女士出麵一錘定音:“隻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既然你們說有毒販想弄死他,讓嚴峫先下手為強把那毒販弄死,這事不就完了嗎?”
“就讓他去,”曾翠翠女士對劉廳表示,“我兒子再沒出息,也不至於要被犯罪販子嚇得躲在家裡,他沒那麼廢物!”
話說到這一步,嚴峫終於被獲準,跟上了從建寧開往瑤山的第一輛警車。
嚴峫環顧群山,森嚴寂靜,連鳥雀聲音都絲毫不聞。他點了根煙,遙遙望向遠處雪雲繚繞的峰頂,眯起眼睛——
不論前方是否檣傾楫摧,踏出一步便將粉身碎骨;所有罪惡與仇恨,都將在你我的手中了結。
我來接你了,江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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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塊,五十塊就拿走……不中不中,上回縣裡來人收五十五!五十賣你是俺們過年,來年上山收木材……”
“不賣就不賣!五十不中!”老張兩手揣在袖裡,氣呼呼招呼馬翔:“不跟他們買,咱們走!”
馬翔踩著他一走路就咯吱作響的人造革皮鞋,韓小梅挎著她LV香奈兒聯名出品的小皮包,在村民憤怒的呸呸聲中跟著老張跨出了院門,險些被大白鵝叼個跟頭。
“回來!回來!”村民果然改變主意了:“四十八就四十八!哎呀!這個菇菇收起來多貴的呀!”
老張眼一瞥,隻見馬翔微不可見地點點頭,於是從善如流轉過身,在村民大叔哼哼唧唧的方言抱怨中回去掏錢。
“你擺騙我,哪回縣裡來人收五十五?你們這地方還能有人來?”
“哪能沒有人?哪能沒有人?”
老張沾著唾沫數鈔票:“啥時候滴事?”
“就倆月前!”
韓小梅在馬翔的掩護下裝作無意狀溜出門,躲著大白鵝繞院子逛了兩圈,趴在後窗上往裡看。老張把那大叔堵在前屋裡,一邊東拉西扯一邊貌似無意地打探:“你們這旮遝還能有人來?我看冷得很,東西都沒人要吧!”
“你擺胡扯!”大叔急了,嘰裡咕嚕蹦出一串方言,馬翔聽得滿頭霧水,隻得站在邊上裝高冷大老板,隻見老張一邊聽著點頭,一邊再冷笑著激他兩句。
少頃韓小梅溜回來了,蹭得滿手都是灰,衝馬翔搖搖頭。
“走嘞!”老張不再糾纏,指著牆角那堆黑乎乎看不出什麼玩意的山菌說:“下午過來拿,給我包好嘞!”
村民做成了一筆生意,喜得不行,滿口子答應了。
“這家也不知道。”等出了院門,老張才終於跟馬翔解釋那串方言對話是什麼意思:“跟前兩家說的一樣,經常有人來他們這裡收山貨木材,但入冬後就不會再有外人過來了。近兩個月來他沒在村子裡見過陌生人麵孔,行蹤可疑的更沒見過,一點線索也沒有。”
“那進山采藥的村民呢?有在附近看過車輛行駛的痕跡麼?”
老張搖搖頭,指向村後巍峨的山巒:“天氣冷啦,他們也不再進山啦!否則容易遇到危險!”
馬翔有點無奈,問韓小梅:“你怎麼樣?”
“後屋附近沒有通道、器材或封閉密室,唯一運輸工具是輛三輪車,沒有其他機動車輛,也沒有通風設備或水泥池等可疑設施。”相比老張,韓小梅的彙報要專業利落很多:“簡而言之,目前看來這家的疑點不大。”
馬翔點點頭。
“哎,” 老張忍不住問:“你們城裡的警察,怎麼能一下就看出來這家有沒有疑點的?”
“一家人製不製毒,有經驗的掃一眼就能看出來。種大|麻卷鴉片的不用說了,化學合成物的話,哪怕是最簡單的‘廚房毒品’冰|毒,都需要自製反應釜、過濾管、脫水機之類的設備,而且為了除臭排廢以及防爆防火災,強力通風設施和水泥蓄水池是少不了的,否則氨氯|氣味能飄出很遠。像我們局裡禁毒支隊辦案,就定期追蹤一些特定設備供應商的產品流向,這還是當年我們秦——”
馬翔的解釋打了個頓,有兩秒沒說話,然後才笑了笑:“總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隻要沾了毒,逃是逃不掉的。”
老張似懂非懂而又羨慕地點點頭:“你們真懂。”
“咦,這村子東麵是不是有人家?”韓小梅故意岔開了話題,笑道:“來來,我們上那邊去問問吧!”說著跟老張使了個眼色,加快步伐往前走。
馬翔抬手摁了摁眉心,憑借刺疼壓下心頭那絲酸楚,也振作精神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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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村後山以東,山澗兩公裡。
一座陡峭的山壁將村莊與山路隔開,頂端巨石酷似棋盤,矗立在蒼穹之下。青灰與枯黃相間的密林層層疊疊,覆蓋了視線所及的大部分天空,唯見飛鳥成群而過,又撲撲簌簌地消失在森林裡。
“明天王鵬飛帶人上山,就讓他們沿著我們剛才開出的路線,一路順著標識往棋局峰走,路上換兩撥人來接。”江停用紅筆在地圖上加重劃出一條細細的線,然後點了點:“根據王鵬飛那邊的車馬速度來算,最遲九點應該上到這個位置,因此第一批人八點半開始在這個位置等。”
邊上兩個保鏢圍著,各自緊盯江停手中的地圖,隻見他筆尖延路線上移:
“王鵬飛不是個老實人,為防止他路上動手,第一批接他的人全部都選用不知道交易地點在哪、沒進過廠房的兄弟,這批人由我來帶。直到上雲中寨之後,第二批人接替第一批人換班繼續帶路,按聞劭的意思,第二批兄弟是秦川來帶。”
江停的紅筆又地圖的某個位置上著重塗了個圓圈。
“等秦川領著第二批兄弟接上王鵬飛之後,聞劭會把交易地點的經緯度發給他,應該就在廠房附近。到時候先檢查王鵬飛帶的定金,沒問題的話按照正常路線把他領去就行了。還有什麼疑問嗎?”
兩個人都示意沒有。
江停征詢地挑起眉,隻見山崖邊一棵參天古木下,那個綽號“鬼見愁”、通緝令上真名叫貢阿馳的保鏢頭子也一言不發地搖了搖頭。
“行,那暫時就這麼定了,跟你老板說一聲。” 江停收起地圖,簡短道:“回去吧。”
他轉身向山上走,貢阿馳使了個眼色,兩名手下立刻跟了上來。
這幾天不論江停走到哪裡,貢阿馳都寸步不離地跟著,甚至連上廁所都守在茅坑外——這應該是黑桃K的指示,阿傑估計也暗中叮囑了幾遍。
不過江停是那種不論環境壓力多大都不太會顯在臉上的人,該吃吃該睡睡,偶爾黑桃K交代他辦什麼事,也都毫不顧忌地帶著貢阿馳,荒山野嶺上廁所也大大方方當著對方的麵放水,倒有種詭異的和諧感。
“我剛才跟老板彙報過了,老板同意您的計劃。”貢阿馳上前兩步,順手把江停扶過一片茂密的灌木叢,畢恭畢敬又冷冰冰地道:“還有,老板讓我們先去‘中轉站’休整,待會可能要讓我們接一批貨。”
接貨?
江停意外地喲了聲:“讓我?”
——黑桃K對江停的態度相當複雜,一方麵這種籌備人事的任務會交給他去辦,另一方麵,又從來不讓他直接接觸任何“白貨”“藍貨”,甚至連化學原料都完全摒除在了江停的視線之外。像這種接貨的事情直接交給他,那是從來沒有過的。
貢阿馳也不明白,隻加重語氣:“是的,老板是這麼說的。”
江停點頭不語,就這麼被扶著跨過了荊棘叢,才向前路揚了揚下巴:“那走吧。”
貢阿馳向後一招手,對馬仔低聲道:“去老家村。”
吉普車一路翻過棋局峰,穿過顛簸不平的土路,山坡下遙遠稀疏的村莊眼快就近在眼前。貢阿馳比較老練,讓手下把車停在距離村頭幾百米的地方,然後再扶著江停步行去他們慣用的那個“中轉站”——位於村頂東頭的一座三層住家樓。
江停是第一次來這裡,貢阿馳示意他站在後院外等著,自己進去敲了敲門。少頃隻見一名膀大腰圓的婦女急匆匆走出灶房,穿過後院來開了門,帶著疑惑的神情不住向江停這邊探頭探腦。
“@#¥%#!……”貢阿馳用方言低聲嗬斥了幾句,把婦女嚇得連連點頭,立馬恭恭敬敬地衝江停做手勢請他進去。
江停被人這麼對待慣了,麵上一絲表情也沒有,帶著人徑直進了後院。
婦女在前麵引路,從灶房小門中進了水泥樓的後屋。那是間不大的廳堂,標準小城鎮自建房裝修,放著八仙桌和沙發椅,倒也算得上窗明幾淨;幾個木板箱靠牆壘放著,每個箱子上都用馬克筆潦草地畫著一個三角標誌——江停一眼就認出了那是什麼。
冰|毒。
“這兒安全麼?”江停隨便往沙發上一坐,接過馬仔倒來的熱水,隨口問道。
“安全,兄弟們以前出貨,經常從這裡走。”貢阿馳挑開窗簾往屋外看了看,問那婦女:“你漢子呢?”
婦女拘謹地搓著手:“家裡來人咧,在前邊講話咧!”
“什麼,來人?!”貢阿馳整個人臉色一變,立刻警惕起來:“這骨節眼上來了什麼人?!”
“不、不曉得,縣裡來收藥材滴! ”婦女被嚇了一跳:“俺去叫老漢過來?”
坐在邊上的江停皺起眉:“收藥材?”
倒是貢阿馳聽她這麼一說,鬆了口氣,解釋道:“老家村背靠山,經常有人來收山貨,不要緊。”說著吩咐那婦女:“等人走了叫你老漢進來,老板有貨要接。你去炒幾個菜,熬熱粥燒熱水,這鬼天氣他媽的冷死了。”
婦女忙不迭答應,踮腳出去了。
兩個馬仔各自坐下休整,開始吞雲吐霧。江停也不再多問什麼,靠在沙發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熱水,臉頰被凍得生白,水蒸氣將眼睫毛凝濕,顯得格外黑。
貢阿馳打量牆邊上那幾箱貨,半晌低頭點了根煙,斜覷江停。
他這輩子殺過好幾個人,老家那塊對他的通緝懸賞堆起來能有半米高,江湖上早得了個鬼見愁的綽號,不管誰見到都要尊稱一句鬼哥。他曾以為自己好歹也能算是個狠角兒了,直到遇見黑桃K,才被硬生生嚇服氣,從此知道了江湖草莽和一方毒梟的區彆在哪裡。
但他不明白,為什麼眼前這個文靜秀氣的年輕人會讓黑桃K這麼顧忌。
——是的,顧忌。
黑桃K不殺他,卻也不信任他,還要處處提防他。就像捧住了一塊兒燙手山芋,既拿不起來也不舍得放下,偏偏還要柔聲和氣地帶在身邊。
為什麼呢?
不過是個隨便一捏就死的文弱書生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