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蟬鳴陣陣,白橡樹被風吹的綠意滾滾,清脆的窸窣聲不絕於耳,顏靜姝閉眼傾聽,覺得耳邊好似回蕩著年幼時在鄉間聽到的麥浪聲。
她睜開眼,一隻白蝶輕輕停在窗台,翅膀隨風輕輕顫抖。
臥室的門突然被從外麵推開了,黃婉娥風風火火走進了房間,高聲道:“姝兒,娘給你說的事你考慮的怎麼樣了?”
白蝶受驚,展翅飛走了,顏靜姝嘴角的笑意淡了下去,她在心裡輕輕的歎了個口氣,然後偏頭看向身後的母親。
她無奈道:“娘,我都說了多少次了,進來要敲門。”
黃婉娥滿不在乎道:“我進自己家還敲什麼門?”
顏靜姝:“可是你進大哥的房間都是敲門的。”
黃婉娥理直氣壯:“你大哥是男人啊,男女有彆,我不敲門進去的話,他不方便怎麼辦?”
顏靜姝又想歎息了。她忍住歎息,認真說道:“那你就沒想過,我會不方便嗎?”
黃婉娥稀奇的看著她,撇了撇嘴,不以為然:“你有啥不方便的?”
顏靜姝知道和母親講不通,索性也不再和她糾纏這件事,直接回答了母親剛才的問題:“那件事我不會考慮,我現在還是要以學業為重。”她聲音淡淡聽不出喜怒。
“我也沒讓你休學!”黃婉娥急得不行,音調不自覺的升高了,“就先見見人,定下親事,不耽誤你學習!”
顏靜姝垂下眸,掩去眼裡的不耐煩,“我現在隻想學習,不想結婚。”
“彆說這種小孩話了,你也不小了!你都21歲了!我像你這個年紀,都有了你和蒼哥兒了!”
黃婉娥急的在屋裡團團轉轉,唉聲歎氣道:“之前家裡窮,娘一時糊塗,就把你推進了王家這個火坑,這些年以來,娘無時無刻都在後悔。”
她眼圈泛紅,臉上劃過幾道淚痕,眼神希冀的看著女兒:“可是現在不一樣了,現在是在美國!家裡也有錢了,隻要你不說,就沒人知道你嫁過人!你那時候年紀小,身子……也是清白的。所以,到時候你哥再給你備下豐厚的嫁妝,讓你去做當家太太享福哩!”
顏靜姝反問:“哥也沒結婚,你怎麼不催他?”
黃婉娥眼一瞪,“你和你哥能一樣嗎?男人隻要有才有錢,就算八十也能娶十八,女兒家的青春可就那麼幾年!你現在再不定親,就隻能給人做續弦當後娘了!”
顏靜姝抿了抿嘴唇,隻覺得心頭有股火焰在熊熊燃燒,終於再也忍不住帶了一絲火氣,“我哥都沒讓我嫁人,一直在鼓勵我好好學習,您這是操的哪門子心!放心吧,我就算嫁不出去,也有我哥養我!”
話一說出口,她就後悔了,她驚慌失措的對上母親又青又白的臉色,不知道要說什麼好。
黃婉娥終於爆發了,“我操的哪門子心?我是你娘!我不為你操心誰給你操心?你有手有腳,還真要你哥養你一輩子?你哥現在養你沒問題,等到你哥將來結婚娶妻,你嫂子若不是個寬厚人呢?你要看你嫂子臉色過活嗎?”
顏靜姝小聲分辯道:“我可以去工作啊,我大學畢業後,可以去哥的報社工作,一年也有幾百美元。”
黃婉娥嗤之以鼻,“辛辛苦苦乾一年才幾百美元,夠乾什麼?你嫁給一個有錢人家,錦衣玉食不好嗎?女兒家本來就應該嬌養著,你要強要著和男人一樣剛強,隻會壞了福份,到那時候你後悔都晚了。”
顏靜姝不說話了。
她知道,她是說服不了黃婉娥的。
她是真的沒想過嫁人。
像現在這樣一個人生活不是也挺舒服的嗎?何必要再嫁出去當新媳婦受婆家磋磨呢?
以往哥在家時,從來都是由著她,護著她。也是哥一直在鼓勵她好好學習,婚事不用著急,就算嫁不出去,家裡也不會短了她的吃喝。
娘雖然不讚同哥的話,但是她向來不會反對哥的主意。
現在哥出門取材了,娘就開始天天堵門,想要說動她,給她訂一門好親事。
這些日子以來,顏靜姝被騷擾的煩不勝煩,越來越懷念哥在時的日子。
哥,你什麼時候回來啊!
看到顏靜姝沉默不語,黃婉娥心中一喜,以為自己已經說動了女兒,當下就拍板道:“娘已經給你看好了一戶人家,那家是商人,祖籍海州,現在已經在美國繁衍生息幾十年,家有恒產。這家的二兒子和你同歲,現在正在上大學,就喜歡有文化的女子,你和人家見見麵,說不定就成了呢。”
顏靜姝幽幽看了母親一眼,涼涼說道:“娘,你就不怕等哥回來知道這件事,再給你請十個家庭教師嗎?”
黃婉娥笑容一僵,眼中閃過一絲驚慌失措。
顏靜姝繼續說道:“我從明天開始,就會去報社工作,體驗一下職場生活。”
黃婉娥脫口而出:“那怎麼行!”
“我已經做了決定,現在隻是在通知您。”顏靜姝難得強勢道:“您有什麼不滿的,和我哥說,家裡不是一直哥做主嗎?”
黃婉娥狠狠瞪了女兒一眼,怒道:“我算看透了,你們兄妹倆聯合起來欺負我!真是前世的孽債!”說完,她怒氣衝衝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顏靜姝輕輕合上門,靠在門上,回味剛才的自己的說的話,自己也覺得很不可思議。
自從1875年秋天,她和母親來到美國,時間已經過去快四年了。
在四年前,她絕對沒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不想結婚,想要去工作。
她也成為了一名無法結婚的女人。
仔細想想,她身上的改變始於十年前。
1869年的秋天,哥打退了王吉昌,讓她從王家退婚,她也是從那一天開始,慢慢活了過來。
現在回想起過去,她才發現,原來她人生最初的十幾年,從不曾真正的活過。她隻是一具木偶,走彆人為她鋪的路。母親讓她給王家當童養媳,她就去了,王家人欺負刁難她,她默默忍受,因為這是當媳婦的規矩。
然後,哥哥幫她斬斷了木偶線,讓她去走自己的路。
前方山高水長路崎,她要一個人翻山越嶺乘風破浪,但是無論如何,那都是顏靜姝的路,是由她選擇的路。
是由顏靜姝給顏靜姝選擇的人生,那麼就沒有什麼可後悔的。
……
第二天,顏靜姝挺胸抬頭,宛如戰士踏入鐵馬冰河的戰場那般勇敢踏入了波士頓的守夜人分社。
守夜人分社裡人來人往,熱鬨嘈雜。
一名黑人文員從白人小姐那裡接過了厚厚的文稿,匆匆在擁擠的過道裡穿行著,“讓一讓!讓一讓!”
華人經理從辦公室裡衝出來,對著人們嚷嚷道:“德倫先生的編輯,德倫先生的編輯在哪裡?!印刷廠最多隻能等兩個小時了!”
黑頭發的拉丁裔年輕人氣喘籲籲地從外麵跑了進來,和顏靜姝擦肩而過,剛好聽到了華人經理的喊聲,連忙舉起手,“我在這裡,在這裡!”
“稿子呢!稿子要來了嗎?!”
“來了來了!稿子在這裡!”拉丁裔年輕人滿頭大汗地把稿子遞給了華人經理。
華人經理結過稿子,飛快掃了一遍,點點頭,然後皺著眉對拉丁裔年輕人訓斥道:“你身為編輯,督促作者按時交稿是你的工作!沒有下次了!”
拉丁裔年輕人羞愧的點點頭,咬牙切齒道:“德倫先生根本信不過,我下次一定不相信他可以按時交稿了!我會提前兩天去他家堵門,盯著他好好寫作。”
華人經理滿意的點點頭,把稿子重新交給拉丁裔年輕人,“快送去印刷廠,全廠人等了你好幾個小時,記得給人家多說點好話。”
拉丁裔年輕人顧不得多說,把稿子匆匆塞進挎包裡拔腿就跑,從頭到尾就沒注意到站在門前的顏靜姝。
顏靜姝驚歎的看著房間裡的畫麵:不同膚色的男人女人們各行其事,忙忙碌碌,這畫麵即奇異又和諧。
怪不得有一些報紙上會惡毒地把守夜人日報稱為“人類動物園”,他們說守夜人日報的老板為了滿足自己奇特的收集癖,所以特意雇傭了有色人種作為員工,號召讀者可以親自去守夜人內部參觀,一定可以大開眼界。
顏靜姝記得這些新聞報道讓一向好脾氣的哥哥的臉上也出現了怒火,當時顏靜姝還不懂“人類動物園”這個詞代表的含義,所以哥哥專門解釋給了他聽。
所謂的人類動物園……就是白人奴隸主和商人把一些落後地區的有色人種當做動物關進動物園,強迫他們赤.身.裸.體,像動物那樣向觀眾展示他們奇特的身體。
非洲一個原始部落一名叫做薩拉的少女,明明天資聰明,精通多國語言,卻因為自己種族特有豐厚臀部,被赤.身.裸.體關進獸籠進行展覽。在幾年的展覽後,奴隸主又把她賣給了馬戲團的馴獸師,一年後她積勞成疾,去世時才25歲。
她死後,她的身體被自然學家解剖,用來分析薩拉的大.屁.股是證明黑人是動物的證據。最後,她的生歹直器官和頭蓋骨被作為標本陳列在博物館裡。
很難形容顏靜姝在聽到這個故事時的心情。她仿佛墜入了冰冷的海水,全身控製不住的向深淵墜落,洶湧的海水灌進了她的六竅,讓她全身無力無法呼吸。
她抱住哥哥嚎啕大哭,也是在那一刻,她明白哥哥從事的是一件多麼偉大的事業。
此時,在報社裡,親眼看到不同膚色的人種和樂融融,平等交流,她眼眶忍不住浮現一絲濕意,稍微緩解了當年的幾絲齒冷。
她希望哥哥的事業能夠一直從事下去。
就像她永遠天真的希望會存在自由平等的新世界。
華人經理剛要收回眼神,目光卻一凝,定在了站在門口的少女身上,他連忙快步走了過去,同時熱情地招了招手,“靜姝!你怎麼來了?”
這聲招呼聲成功吸引了人來人往的編輯社的注目,一時間無數道好奇的目光從四麵八方投向了顏靜姝,讓她頭皮發麻。
她鼓足勇氣對上那雙熟悉的美眸,哪怕已經見過了無數次,看到這張比她還好看的臉還是控製不住有點臉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