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他永遠都不能得到的答案——
自由生活的人,是什麼?
不可能明白的,子鋒死透了。就算最後還差一口氣,自己也已經把他治療傷勢的藥,換成了毒.藥。
子鋒絕無可能活下來。
方征大笑起來,他在乎的,珍視的,溫暖過的一切,早就全都不在了。子鋒就算變成厲鬼,他也無所畏懼。
——我沒有祖國,也沒有朋友。
——除了鋼刀和戰馬一無所有。
方征回過頭,那隻老猴子和仆牛正在以野人方式比劃交流。方征問:“怎麼出去?”
他才不關心青龍死不死,地火燃不燃,隻想趕緊離開這個殘酷的地穴,離開馬上就要湧上來的熔漿,離這片被奴隸鮮血浸透了的罪惡土地越遠越好。
仆牛聲音渾濁,老猴子坐在他的肩頭,仆牛沙啞道:“跟著我,我帶你們走。”
方征問:“你不管這頭蟲……咳,青龍?子鋒跳下去了,你不怕它被殺?”
巨大的蟲體還在山腹中翻滾,頭頂石塊不停崩落下方傳來更嘈雜的聲音,有許多液體濺上來,子鋒似乎正在下方大開殺戒。
仆牛說:“它從遠古就活著,所有祖先的靈魂都在裡麵,不會死的。”
仆牛輕蔑哼了聲,隻要沒有找到蟲體那個弱點,它就不會死。弱點命門隻有巴掌大小,且被無數藤蔓、毛囊和毒刺包覆住,以個人力量根本無法對抗,跳下去的子鋒在他看來已經是個死人了。
方征頭皮一麻,祖先靈魂都在裡麵,該不會是說這頭蟲把他們三苗世世代代的首領都吃下去了吧。
果然,仆牛說道,“等我老了也會回來找它,和列祖列宗在一起。”
方征忍不住問:“這家夥在山腹裡這麼亂鑽,你們就不栓一下它?”
“栓?”仆牛驚異道:“你以為老祖宗是什麼?誰栓得動?放心吧,那點血隻夠它活動一段時間,過會兒就睡了。下次我要喚醒它的時候,再撒血下去。”
三苗也是個首領死時有殉葬傳統的部落。方征心中厭惡這種蠻荒的血腥殘酷儀式,催促仆牛先帶他們出去。
仆牛攀著一條石壁上的小路,方征和活下來的部落族人緊跟其後,快速逃離這個通道。不多時,他們就走到來路縫隙附近。
仆牛帶著他們跑了出去,山體並未陷落,大地卻一直在顫動。
他們一直走了二十多裡地,遠離了火山岩漿範圍,才鬆了一口氣。
方征一直盯著遠處黑脈礦藏的巨大山脈,那裡依然有隱隱震動的聲音。雖然沒有像子鋒計劃中點燃劈開十萬大山的巨手,但熔漿流淌還是破壞了部分山體。加之子鋒和大青龍在其間戰鬥,不知破壞幾何。
天邊露出破曉的天光。
大難沒死的冥夜大長老和玄思長老跟在方征後麵,經過剛才那一出,他們顯得六神無主,試探問方征:“你……我們……我們現在是你的奴隸嗎?”
方征心中感慨良多,回頭看著死裡逃生的長老,和惴惴不安的女人們,她們臉上還有傷痕和灰燼,她們以一種恐懼憂傷,卻又隱帶著期望的目光投向他。
“你們不是我的奴隸。”方征不知該不該回應這種期待,但他知道一個必須說出來的道理,“人不應該成為任何人的奴隸。人生而自由。”
這個詞離他們太過遙遠。他們依然有些困惑地打量方征。
方征歎了口氣,惆悵地望向遠方,雲層很厚,今天看不到那顆建木了。建木在東邊,想到子鋒和他背後的原始社會晚期的龐大軍備國家。方征覺得之前想法太過簡單,不了解這個世界的全貌。貿然動身隻會死得更快,就算真如詩中孑然一身,好歹先把“鋼刀”“戰馬”造出來。
方征道,“我要找個安全的地方安頓下來,再製造一些能自保的東西,養好身體,鍛煉一下.體魄,你們如果有人願意跟我一起,聽我的話,大家互相幫助,好好活下去,我們就可以不必成為任何人的奴隸。”
冥夜大長老和玄思長老,還有其他女人們都露出欣然驚喜的目光,非常乾脆地站到方征身邊。
仆牛似在猶豫。方征問:“你要去找三苗後裔嗎?不過如果你走了,以後就幾乎不會見麵了,我們不會輕易讓人找到。”
仆牛沙啞道:“三苗很多年前就被屠儘了,當年那些來救我的,幾乎算得上最後的一批……我卻眼睜睜看著他們死在了虞夷人的野獸爪下。”
方征不說話,仆牛又從那滿身火紅毛發中發出含混的聲音:“我跟著你。”
績六怯生生探出頭來,問:“那能不能……先回去把埋在公社下麵的嬰兒挖出來。”
當初交給天意決定,那些嬰兒們吃下了假死的藥物,埋在公社下方,留有空氣口。可以不吃東西維持十天左右。運氣好,會有孩子活下來。
“如果勘探到附近有安全區域停留,可以。”
方征心中柔軟一閃而過,他想到了養父,當年是如何撿回自己的呢?
昏曉的天光下,方征掃過這一圈看上去稀奇古怪的臨時同伴:衰老的族長、瘦長營養不.良的女人們、受過四刑的傷殘仆牛、還有即將挖出來的孱弱嬰兒們……真是集齊了“老、弱、病、殘”。
遠處綿延山體“砰”地炸出一點火光。方征皺緊眉頭,但不多時又歸於沉寂。又過了良久,終於什麼聲音都聽不到了。
方征低頭挖了一把沃然土地,濕肥的黑土下麵也有黑色碎屑。
“沒關係,”他露出笑容,說給自己聽,也說給在場所有人聽,“有土、有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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龐大的山體中的黑脈最後燒起來了一部分,但卻沒有完全炸開巴甸的天險,反而形成了一片地勢複雜的區域。環山邃密、奔壑流泉,地下黑脈有一小部分崩碎露出地段,卻被新裂開的河道淹沒吞沒。
河道形成了東方新的屏障。
岩漿滲出地麵,燒焦了低矮丘陵山巒,堵塞住了另一邊的山穀。
南方進入山嶺的路也被火山灰填塞。
在封閉的中間,形成了一個走獸環伺,罕有人至的區域。
——巴甸和虞夷一觸即發的巨大戰爭,最後並未真正爆發。
巴甸東方的三支戰奴部落和一個生產部落,死於虞夷軍隊的暗殺,巴甸接到消息後,收縮了防線。
虞夷損失了禺強營中精銳的戰士,包括最頂尖的戰士子鋒。三苗的青龍再度沉眠。沒有人知道地洞深處最後發生了什麼。山嶺塌了一小半,新裂開了一道深淵般的河道。虞夷軍隊不敢冒進,回撤收縮防線。
卜者不會用陶文或結繩記載的小事件是:那一年,在兩支大國膠著戰各自退卻的中間山穀與河道交織的深處,一支不起眼的群落,由一個來曆不明的少年帶領,在山穀深處的隱蔽處,搭建房屋、開墾土地。
他們的行跡非常隱蔽,依托人跡罕至的天險屏障,暫時不為任何人所知。哪怕來日露出了崢嶸的利刃,名字對於大國上層也分外陌生,卻會在其後的漫漫時光長河中,燃遍整片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