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殼”外麵還有一層假的人皮,偽造成了如今他完全不同的模樣。
他如今手無縛雞之力,總算也體會到了當初方征那種提心吊膽的心態,不得不裝乖可憐,極力變成一個無害的、貼心的,甚至著意討好方征的小可憐。
他從被撿到部落,醒過來看到方征的那一刻,就明白過來了。自己重回當年殺死大青龍的山穀附近,本來是想找那件武器,身體卻實在不好用,竟然昏過去了。
等他完全傷愈的那一日,他就可以掙脫這層笨拙沉重的“殼”,恢複他原來的身軀。
這都是祖薑那邊的手段。她們要子鋒去辦那件事,他答應了。她們明知子鋒現在身軀的狀況,卻要子鋒立刻動身。這其中的權衡博弈,子鋒已經學會了去辨彆。
子鋒再也不是當初傻乎乎為上位者所驅策的利刃了,祖薑不同勢力要的東西,他一邊去辦事,一邊為自己打算。
否則他也活不到今天。
“連風”對方征無所謂般的笑,仿佛人畜無害般的小動物般乖巧道:“好的,征哥哥,我跟你回去。”
方征和連風往村落回返,村落火山石灰的建築在夕陽光線下渡著一層金光。不多的田地上層次不齊地插著野稻和薯蕷苗。
連風於是問方征:“征哥哥,你們也會種稻子?”
方征來了興趣,“虞夷和祖薑也種嗎?”
連風點頭:“都種。也養牛羊、采集和打獵。”
“你們用什麼來打穀?”方征想,這個時代不可能有脫粒機或者打穀桶吧。這是他到來之後一個頭痛的問題。他仿造後世的打穀桶做了個木盆,割下一茬麥就打一茬,他自己種植的量很少沒關係,但是如果形成規模,這樣肯定不夠。
“人啊。”連風問,“都是人去打穀子。”
“那去殼呢?”
“也是人來抖篩然後剝。”連風好奇道:“難道還有彆的方法?”
“有打穀桶的吧?”這是一種農村古老的工具,也不知道這個時代的人用上了沒有。
“那是什麼?”連風繼續問。
“一種農具,可以……提高效率。”方征說。
“什麼叫‘效率’?”連風繼續問。
“就是節省時間,讓人更快地打更多穀。”
連風脫口而出:“可是人夠用啊?”話音未落他又若有所思的模樣,想了想點頭道:“節省時間,挺好。”
方征心想,幾千萬顆稻粒,純手工操作要弄到哪年哪月去,不過虞夷和祖薑,肯定有許多奴隸,讓奴隸每天晝夜不停地打穀去殼,倒像是那些貴族階層乾得出來的事情。他們自然不會想要解放生產力。最好每天都把那些奴隸們累個半死,就沒心思去反抗了。
一路上陸續有部落女人采集回來,臉上掛著滿足的笑意,她們看到方征都很高興地打招呼,還給他遞東西。走了一路,方征收到了一把橡仁、幾隻菱角、兩個桃子、一把酸棗、一個葫蘆、一把藻草。
“她們真是喜歡征哥哥你呢。”連風眉毛微揚。
方征搖頭:“她們喜歡的,是安寧溫飽的生活。不受人奴役,自己可以養活自己。”
連風困惑地眨眨眼,遲疑道:“可是……可是……可是……”
連風接著說三個“可是”。他從出生下來,就被教導,奴隸和戰敗者天生就該被奴役,這裡的女人卻躲起來自事生產,不祭神也不奉宗主國。如果這被虞夷那些巫卜者知道,肯定會震怒。
但如今子鋒再也不這樣想了,從前他以為自己不是奴隸。後來才發現自己和奴隸並沒有什麼區彆。
這些人勞作後愉快的樣子,看上去又是多滿足啊。
子鋒待在方征身邊,感到的這種迷惘、新鮮又有所悟的情緒,一並歸入那深邃複雜扭曲的感情泥潭中。
方征把連風帶回屋子裡。他取下屋簷掛的風乾鹿肉脯,撿出路上收到的菱角和藻草,準備做晚餐。
鹿肉脯是用鹽醃製的,這附近有溫泉,析出來的礦物非常多,方征找到了比較密集的岩上的“石鹽”。並且把析鹽方法教給了部落其他人,她們果然又在溫泉附近找到了不少析鹽的石頭。
有了鹽,就可以醃製、保存大量的肉,不用擔心放壞。也不用三天兩頭就要出去打獵。一頭大動物可以食用很久。
而且鹽作為調料,也讓一日三餐變得更加可口。
方征用銅劍去切割鹿肉脯。連風看到那把劍,欲言又止,裝作驚異道:“征哥哥……你們居然會煉這麼好的銅?”
方征笑了笑:“不是很崇拜那個什麼子鋒嗎?這就是他的遺物,認不出?”
連風似乎噎住了,好半天才神色複雜地接過了這個話頭,他如今已經看得出,如果方征根本不想提子鋒,就不會說這句話了。
“征哥哥,是如何看待子鋒大人的呢?”
“戰爭機器。”方征切鹿肉脯的力氣不小心用得大了,三年過去,依然滿心窩火。
“什麼是‘機器’?”連風皺著小臉搜腸枯索,方征看他扒拉半天都從小腦瓜裡想不出來的沮喪模樣,又是一樂。
“機器是一種沒有感情、隻會殺人的東西。”
連風一瞬間臉漲得通紅,張口結舌,似乎要為他的“偶像”反駁什麼,半響擠出一句:“他……不是,不是……”
方征嘲諷笑道,“你又不認得他,你怎麼知道?還是說你暗戀他,一直悄悄觀察?”
“暗戀?”連風困惑道,“這又是什麼意思?征哥哥,你……”連風小心翼翼問出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你到底從哪裡來的?”
其實認真來看這連風也不算小,四肢修長,骨架子還大,甚至有點圓滾滾的。或許比方征還高那麼一丁點。年齡估計也有十六七歲,在這個時代完全成年了。但對方流露的那弱小可憐無助的模樣,就讓方征屢屢錯覺對方比實際年齡差距起碼十歲。
方征心情大好地逗這個小東西,半真半假地說:“我從一個很遙遠的地方來。”
“有多遠呢?有東方的建木、西方的昆侖那麼遠嗎?”
“比那還要遠。”
“有天上的星星那麼遠嗎?”
方征心想那些星光都是幾萬光年距離,用光速來折算壽命時間也不是一個量級,“也沒那麼遠。”
“那就不算遠。”連風笑道,“我們以後都會去星星那麼遠的地方。”
方征一時間還理解錯了,以為連風在說什麼驚世駭俗的宇宙飛船,嘀咕:“不會吧?”
“真的,”連風說,“我的母親在上麵。”
方征這才明白他的意思,安慰般拍了拍連風的肩,低聲歎了句“我父親也在上麵”。
這是方征來到這個世界後,第一次對彆人說起這句話。
方征隱隱約約,覺得對方身上有一種相似的氣質——遭遇過巨大的悲傷,知道了這個世界部分真相,為了努力活在這個世界上,而不得不承受痛苦,拚儘全力去報複折騰的“同類氣質”,才脫口而出那句話。
連風一直在裝乖,小心翼翼地說話,察言觀色,著意討好。方征又怎麼會看不出來呢?
但方征並沒有製止對方這些小動作。如果不是遭受過巨大的創傷,是不會這樣的。
方征的理解是,星祭者要被殉,對於被洗腦的人來說是件快事。但是連風在其他地方生活過,不想死,算是“洞析了這個世界的真相”。而連風眼中時不時閃過的殷紅和趴在他背上的那次嗚咽,讓方征明白了他不甘。
方征憐憫連風,正如看到了當初自己弱小無助、悲傷又憎恨的模樣。隔著悠悠的時空,他想對那時候的自己,伸出雙手。人的感覺真是種玄而又玄的東西。
“吃東西吧。”方征把那幾樣散發著誘人香味的菜放在桌上,示意連風開吃。對方嘗了一口,臉色立刻變得無比震驚。
“好香,這裡麵放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