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征知道這段記載,那個老臣叫後稷,傳說中農神和五穀神,是堯舜的臣子,帝君都非常尊敬他。郭璞在給《山海經》寫注的時候表示,後稷憐憫丹朱,把他放跑了。傳說丹朱的後裔在封地上,變成了半人半鳥的種族。那當然是神話,不過在見過人能招來蠱雕和朱鸞後,方征可以想象最初神話的淵源流變。
“但我們的苦日子就來了。”大銅牙歎了口氣,“丹朱雖然落敗,但也曾是帝儲,他手下也很有些手段。他在封地上閒下來之後,也不知是他授意還是他手下的人蓄意報複,我們‘麵具軍’的人在那段時間總是莫名其妙地死。姚虞帝的其他軍隊裡的人卻沒事,有時候我們也懷疑姚虞帝對此睜隻眼閉隻眼……也不知是不是為了讓丹朱消氣……不過也有可能他是真不知道,帝君太忙了。”
“那個時候姚虞帝在修陵墓,有一天他就把我們的人叫過去,說‘麵具軍’待在王都附近惹眼。不如給我們想個彆的差事,讓我們來監督陵墓建造進度,修好後就待在這裡看守陵墓。還說這裡人少,地勢險要,無論是誰來都可以很輕鬆抵禦。那個時候我們族人還覺得姚虞帝既不想和丹朱繼續衝突,又準備保全我們,這算是個好的安排,就答應了。”
“說是監督,我們也沒見著幾個人,姚虞帝生性簡樸,很快裡麵就布置好了,羿君來了一下,但很快又走了。
“再後來我們就在這裡一直守著,聽說外麵打仗了,丹朱又反叛了,這回姚虞帝終於沒有心慈手軟,也沒顧念著以前陶唐帝和老臣的麵子,最後把他殺了。聽說姚虞帝在自己陵墓的背麵,還給丹朱建了一座墓。我們卻不知入口,或許是在蒼梧之淵的背麵吧。”
方征想起來,這也是山海經的記載:蒼梧之山,帝舜葬於陽,帝丹朱葬於陰。
後世有不少史學家對於《山海經》裡用“帝”字來稱呼丹朱有很大的疑問,上古時代“帝”是一種正統象征,證明至少得到過認可。那麼丹朱和舜的鬥爭,究竟是舜對臣子的鎮壓,還是二帝相爭,一下子變得晦澀難明起來。
方征收回了思緒,繼續聽大銅牙講述他們部落的經曆。
“又過了一段時間,姚虞帝巡遊四方,來到這裡的時候精神已經很不好了,把所有的東西都留下,還找了隻大龜在它背上刻字,然後放生到了河裡。之後他就一人走進了墳墓,墓門關閉後再也不曾打開。當時和姚虞帝同來的有一個叫做卜的巫長,他叮囑我們不要把陵墓位置告訴任何人。也絕不要想著離開這裡,否則詛咒就會降臨。”
銅牙臉上劃過一抹滄桑之色:“當時我們還不信。但畢竟姚虞帝剛逝世,他的勢力也還龐大,我們也不想離開,相安無事地守在這裡。”
“之後崇禹帝繼位,又過了十來年,外麵總有人在窺探,還有自稱崇禹帝的使者要我們打開陵墓,我們沒答應。那時候我們還和王都遞消息,傳信過去問帝君是不是真的要打開姚虞帝的墳墓。崇禹帝矢口否認,說使者是假的,他早就答應過先帝絕不尋找蒼梧之淵。況且他忙著治水,讓我們無論見到誰來探問都趕走,卻總有小股零丁人馬前來,也不知是崇禹帝的秘密部下還是想害他的人。”
“那些年間,大洪水災難來臨,我們平台建在高處沒事。聽說崇禹帝在各地治水,姚虞帝的勢力減弱了,我們那時候其實可以走,但發生了一些事沒走成,至今後悔……”
香尤巫給大銅牙遞了個眼色,他咳嗽兩聲道:“唉,不說那個,後來大洪水治好了,但我們其實有些擔心,也不知洪水是不是淹了蒼梧之淵,也不敢進去看。又過了幾十多年。崇禹帝也去世了,他的兒子啟君,和本該被禪位的益君爆發了衝突,國家分裂成夏渚和虞夷。這裡頻頻有人刺探,而且不知誰把消息放了出去。不但夏渚和虞夷的人知道了,甚至祖薑和巴甸的人也知道了。很多人都想來盜姚虞帝的墳墓。”
香尤巫麵露厭惡:“像是夏渚和虞夷的一些探子,還打著迎回先帝墓葬的名號,但我們不相信他們,全都打走了……你看到外麵的圍牆,我們的敵人越來越多,越來越過不下去,想離開這個地方。反正姚虞帝的國家已經分裂了,比他墳墓分裂更嚴重吧,我們也不想管他的墳了。這才發現離開這裡就會中毒,無論怎麼試都是死路一條,隻好困守此地。”
方征聽完他一口氣說完,心中久久不能平息。正這時他看到連風也在屋子角落,他剛才就進來了,也不知呆了多久,神色非常複雜。
方征心中一動,連風既然是博聞的星祭者,他對此知曉的情況,和這個部落的敘述一致嗎?
於是方征走過去問連風,道:“這些事你知道嗎?白塔上有教過你嗎?”
連風一愣,回過神來,道:“有是有,但不太一樣。這支麵具軍,並沒有記載下來。陶唐帝的兩個女兒,就是姚虞帝的兩個後妃來找他,在蒼梧之淵附近哭花了竹子,倒是記載了很多……”
香尤巫神色陰沉道:“那兩位後妃,就是我們幾十年前沒走成的原因。墳墓裡漏出來的毒物還沒把我們熏得那麼深的時候,如果我們當時下定決心走掉,說不定真能成功。但一來那個時候崇禹帝還在位,偌大的虞朝還未分裂。二來——”
現在方征知道了,堯舜禹所在的時代的中央王域叫做虞朝,是夏朝之前的朝代,和《尚書》裡的虞夏商周譜係以及《竹書》裡稱舜為“虞帝”的記載一致。而子鋒效忠的“虞夷”是舜舊臣所立,想必也借此表示自身正統性。
“二來,我們發現姚虞帝的兩位後妃,娥皇和女英來到了蒼梧之淵附近。她們隻知道姚虞帝埋葬在附近,卻不知具體位置,就在下方那片豐茂水草的地方,收養了很多流民的孩子教導養育,白天可以聽到她們彈奏唱歌的聲音,但晚上她們就會為了姚虞帝而哭泣,漸漸把附近竹子哭花了。”
“那時候,我們的大司長非常喜歡她們,但不能暴露自己的位置,隻默默在遠處躲著看。大司長也會帶著戰士,在暗中替她們解決來找麻煩的人——主要是姚虞帝的第三位後妃登北氏,那是祖薑的事情了。再加上大洪水,簡直沒有一天安生的日子。如果不是我們大司長替她們擋著明槍暗箭,不知道這兩位孤身跑來找帝墳的妃子死了多少次。這樣一守就是十幾年。”
“再後來大洪水退了,那兩位後妃也說她們自己要死了,可她們看起來依然非常年輕,不知道是怎麼維持的。她就坐了一支小船飄進江裡,誰也追不上,邊唱歌邊走了,我們大司長說她們沒有死,是變成神靈了,永遠留在江裡。她們收養的那些小孩子也長大了,像是小鳥似的四處去了。我們大司長後來又活了幾十年,他惦念著那兩位妃子,不想離開這裡,在他的指導下部落所有人也不想離開這裡,那段時光過得還算挺好,畢竟大家都不知道有這個毒。等他過世後,我們才開始慢慢有離開的想法。”
方征道:“那你們沒走成也彆怪到人家身上啊。”
“我們知道她們是無辜的。”大銅牙沮喪道:“但是真有親人毒發死去的時候,那種感覺——”
“遷怒是軟弱。”方征了解來龍去脈後,對大銅牙和香尤巫道,“你們現在要離開的決策是正確的,我會幫助你們。我把治療方法告訴你,你們不放心可以找幾個人跟我去姚虞帝墳裡——”
“我們有祖訓,不允許進去。再說,我們被熏的毒已經夠多了。”香尤巫道,“你可以自己進去,但是——”他手一指角落裡的連風,“他留下就行。”
“不行!”出聲的是連風,他神色急促道:“征哥哥,那裡麵既然那麼多毒,你不必進去。讓我進去就可以了。本是我要去裡麵找東西的。我的骨頭也不怕那些毒。”
方征還沒來得及發表意見,隻聽那位“大銅牙”冷笑一聲,道:“西方的星祭小子,也敢進蒼梧之淵?你以為隻是個墳包?我們看守多年,從來沒下去過——蒼梧之淵,深不見底,而且時不時聽到下麵的——”
仿佛為了印證他的話,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類似悶雷般隆隆碾過的聲音,那個聲音不分方向,方征立刻意識到,從地下傳來的。
方征挑眉:“蒼梧之淵裡的姚虞帝墳,有東西在看守?”
“不知道,我們來的時候,沒見著幾個人。”大銅牙森然道,“不過推測,最後給陵墓加強防衛的人,是羿君。當年他殺死的修蛇骨骸有多大你們知道嗎?大到巴甸用來當作都城的奠基……這樣的人物,弄點大玩意在深淵裡替帝君守墓,再正常不過了。”
“所以,無論是你們一個人也好,兩個人也罷——真的要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