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征搖頭道:“怪不得你們國君……”
一個威名赫赫、立下累累戰功的少年英雄,一.夜之間被迫害下獄,差點橫死,原來是國君早有忌憚之心。
“巫長們對你們國君沒有施加任何影響嗎?他們就眼睜睜看著子鋒……”方征忍不住問。
“他們以前一直護著子鋒大人。”那虞夷使者道,“所以國君也沒動手。但自從夏渚使者密報了那個……”虞夷使者壓低聲音,咽了口唾沫,“花與龍。我們的十巫也不敢護著子鋒大人了。”
方征眼中一寒,那國君搞不好還竊喜這個名正言順搞掉子鋒的機會。不過這也讓他看到了虞夷的政治體係的製衡點——繼承人製度實施起來並不穩固,十巫所代表的神權和國君世俗權力互為犄角。這是潛入虞夷後行事的重要情報之一。
方征漫無邊際想:如果虞夷繼承了上古賢君的禪讓製度,那麼既有世俗戰鬥力量,也代表著神權光芒的子鋒,想必會成為禪讓的人選吧。但虞夷選擇走了另一條道路。方征搖頭心想,人口數目還不到二十萬的國力培養血親繼承人,就跟個大型家族企業似的,幾代之後就容易衰弱。後世的封建朝代能維係幾百年,那是因為人口規模超過了一定數量,又有成套的文明規範體係的緣故。現在虞夷還做不到。
飛車行駛了三天,繞過了夏渚,靠近了虞夷國境,他們從這裡開始走地麵。因為虞夷四境有鸞鳥守護,天空反倒更危險。那個奇肱族人按方征的吩咐,把飛車藏在邊境某個山洞裡等候。
方征按照之前的計劃,在虞夷西方邊境線上等待二銅牙帶獬廌前來彙合。虞夷使者憑借司空賦予的權限,帶著方征和子鋒潛入了一個小村中,裝作是執行“秘密任務”,獲得了一個空倉庫當做落腳點。
村落是後世才出現的概念,這個地方其實隻是邊境軍團的補給所,看守倉庫,種地種菜,堆放采集上繳的銅礦石。
那個使者介紹,虞夷除了國都饒沃之外,還劃分了六個“塞”,相當於後世的城池。這裡是西邊叫做“大汾”塞的邊緣。地形複雜,西邊和夏渚接壤,以丘陵湖泊為主。村落種植粟和麻,也捕食魚類。這裡氣候潮濕,毒蟲遍生。
這裡的人不認識子鋒的臉,隻認識虞夷使者攜帶的銅劵。他們不清楚官職地位,反正對他們來說都是一輩子夠不到的大人物。每日還會主動送來三餐,隻希望“執行任務”與“養傷的大人”不會嫌棄。
方征不能用現代眼光來評價這些吃食,他們的確儘力了,魚放在銅鍋裡煮爛,甚至加了這裡特有的“蓼”,吃起來有點像辣椒的味道。但沒有油、沒有鹽的食物,吃起來真不能好到哪裡去。不過在這個時代,有熱乎乎的肉吃,已經是很幸福的生活了吧。
方征一邊細心地剔出那魚肉裡的刺,有點像後世的鯽魚,雖然鮮美,但刺實在多。好不容易才剔完指甲蓋的一小塊。方征輕輕扳開子鋒的嘴,給他喂進去,再給他喂一口湯咽下去。這剔魚刺的功夫足夠他自己吃幾頓飯。
那個虞夷使者已經躲得很遠了。這些天在奇肱人的飛車上,方征照顧子鋒進食喝水那事無巨細的模樣,令他受到了各種打開新世界的衝擊。
子鋒雖然吃得不多,但他既然還吊著口氣,就有新陳代謝的需求,所以食水必維持。但進食又須小心,畢竟那傷勢牽連了心臟器官。有的時候太堅硬的食材,方征都給子鋒弄碎搗成糊狀喂,跟照顧個巨大的嬰兒差不多了。
有的時候,那兩隻小金蜥蜴也吃幾口子鋒的食物,不過似乎隻為了嘗嘗味道,然後又繞在子鋒心口上睡著了。方征輕輕托起子鋒的頭,抱在懷裡,自言自語地跟他說話。
“我們到虞夷了。不知道你來過大汾塞沒有,鯽魚食材不錯,以後用油來炸再撒鹽,味道一定不錯,到時候做給你吃。”
“這種調味的‘蓼’是不是辣椒的祖宗啊,我要帶一些種子回去琢磨。要是有了辣椒,就能做更多好吃的了。你一定要嘗。”
“我那幾塊地也不知道怎樣了,這裡的粟,跟我那幾叢狗尾巴草長得一模一樣,希望今年多收一點……”
“小風,我發現,人的想法真奇怪。之前我總想著來虞夷看建木,但現在我真的走到這裡,又很想回去青龍嶺山穀裡,守著我那一畝地了……”方征輕輕撫了撫子鋒安詳又英俊的麵孔,歎了口氣,喃喃說出他以為無人聽到的心聲,“但後來我又想,如果,不跟你在一起,我就哪裡都不想去了。”
子鋒的手指微微動彈,但幅度太小,方征沒有注意到。
方征想到了失明那段時間的感受。在剛失明的那些日夜,他隻能依賴子鋒。有時候要被他背著走,有時候要就著他的手吃東西,更彆提晚上總是被他摟抱著埋在懷裡入睡。
方征曾一度討厭必須依賴彆人的自己,但內心對連風徹底敞開的信任,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所以現在反過來照顧子鋒,方征亦是全心全意地妥帖。他的心中盛滿著從未對第二個人釋放過的柔情。他小心翼翼躺下,靠進子鋒沒有受傷的那半側身軀,摟住他閉上眼睛。
方征內心也在一點一點改變,那些憤世嫉俗的尖刺正在消融,但那並沒有削弱他。學會了喜歡一個人,就有了一處歸巢。新增的後盾像流水蜿蜒環繞著方征,心變得柔軟,同時變得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