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首發晉江文學城(2 / 2)

山海亦可平 開雲種玉 16167 字 3個月前

方征心頭震悚不已,這時代的醫術手段遠遠超乎他的預期。這些遠古掌握資源的階層們,竟然已經到達了這個地步,也不知道他們到底剖了多少人的屍體來研究。雖然說後世的封建王朝不允許隨便處理人的屍體,但在遠古時代,人們還沒有那些身體發膚不可損毀的倫理道德規範。

方征心頭快速閃過一絲疑慮,然而又被搭救子鋒的迫切心情所取代,依言跳下去,滑落到坑底,決定按照屺兮的說辭,將子鋒心臟裡的刀取出來,然後換銅枝進去。

子鋒本來準備在那大坑裡助跑跳躍翻出去,見方征滑下來,立刻撲向方征發動攻勢。他之前被激怒,不辨敵我。方征一瞬間心情有些低沉:分明訓了這麼久,也聽從了指令。結果眼下又要重頭再來?

但沒關係,無論重頭再來多少次。方征都不願意放棄。他打起精神,嘭地先把子鋒用金剛罩彈開,啪地甩出腰上的鞭子,喊道:“小風!是我!”

子鋒眼裡赤紅欲滴,然而那清脆的鞭響真的令他遲疑了一瞬,似乎還記得和方征相處幾日的時光。他停止了動作,試探往前走了兩步。方征欣喜無比,這已經超過了預期。他都做好了被子鋒完全敵視的準備了。

方征把鞭子彆在腰後,伸出手道:“小風,過來。”

那個動作其實一般是在床邊用的,方征把子鋒抱住時,總能輕而易舉令子鋒情.欲勃發。久而久之方征伸出雙手時,就是子鋒不加防範,撲過來抱住的時刻。但這次子鋒四下張望瞥著,他很忌憚坑邊的巫長力量,又陷在困坑的處境中,不願意那麼輕易卸下防備。

方征慢慢走過去,坐在地上,雙手依然展平:“小風,你不累嗎?休息一下,好麼?”

其實子鋒聽不懂方征說的話,但是方征聲線他有印象。鞭子也放下了,沒有憤怒的表情與言辭,那敞開不加防備的懷抱更是勾起子鋒許多舒適的回憶。子鋒慢慢放鬆,潛意識告訴他,方征這時候和往常一樣,是可以隨意取用,哪怕粗暴對待也會甘之如飴……子鋒慢慢靠近,隨即一把摟住了方征,閉上眼睛,等待著方征撫摸他、親吻他。

可是下一瞬間,子鋒沒有等到預料之中的溫柔愛.撫,卻感覺一股冰冷的疼痛貫穿了心腔。子鋒毫無防備,方征瞬間就得手了。

子鋒前胸上那把匕首,被毫無征兆地猛然拔.出。仿佛在心口上絞了個大洞,他臉色全青白,一下子失去了力氣,血液噴湧而出。然而下一瞬間更痛——方征把那冰冷的銅枝塞了進來,果然如屺兮所說,有個角度一眼就看到可以續接主要大血管的位置。銅枝塞在心臟位置上,可以打開,正好可以卡住中央,也堵住了被紮開的孔隙。

拔.出刀後,子鋒暗紅色的心臟上有個偌大的傷口。方征不知道子鋒到底是怎麼活下來的。方征快速旋開銅枝,哢嚓一聲卡在了心臟上。那器官實在太複雜精細了,方征呼吸屏住。銅枝製作得也巧奪天工,上麵每一絲紋路都嚴絲密合,且厚薄適合,能貼在心臟外層上,還能隨著它的搏動而舒張,又完全把傷口覆蓋,這究竟是怎樣的技術啊。

而且隨著那亮金色在光線下的色彩變化,方征意識到那可能不完全是銅製,裡麵摻雜著其他的合金屬。都說首銅山是許多珍貴礦物出產地。帝劍的材料也出自於此,合金屬更輕薄是很有可能的事。

把銅枝嵌進去後,方征注意到那銅枝主乾上留有一個半圓形的孔隙,看容量裡麵應該能塞類似半個雞蛋大小的玩意,也不像是血管的接口。方征一開始以為那隻是花紋,但隨著心臟被壓緊包裹愈合,那處孔隙形狀變得清晰,就像本來那裡要放個什麼貼在心臟上,卻是空的。會不會是治愈要用的靈丹妙藥?

在這一拔一按中,子鋒臉色扭曲,憑著應激後的暴怒反應咬在方征肩上,卻下一瞬間鬆開口,無力地昏倒過去。他的心臟雖然不再流血,但是前胸上那個傷口依然存在。方征幫他壓住,喊道:“好了,你可以來救他了吧?”

方征沒有聽到回答。

方征心中不安感愈發強烈,他猛然回頭,坑邊卻不見了那個巫長,同時坑中冒出來十幾根高大的粗柱,像是監獄的欄杆似的,升高接近十米,把方征連著子鋒一起圍在了裡麵。上方還有一張巨大的欄罩。這些欄杆的顏色都是黑曜石般的顏色,不像是銅,倒有些像方征那把帝劍的材質。

方征心中的不祥之感終於成為了現實。他和子鋒被關了起來。那個叫做屺兮的巫長並沒有打算救子鋒。

“你如果不想救他!”方征厲聲嘶吼道,他知道那人應該還在不遠處,關注這坑中的動靜,不會聽不到,“那就直接不要救!?為什麼要騙我!?”

屺兮的身影在坑邊露出一點,充滿悲哀的眼神看著方征,“我不能留你。就算我不救他。隻要你在——你剛才說,會教他,會一直照看他。那就會一直給他找活下來的辦法。天涯海角,總有我不能去的地方。你帶走他了,他在那裡如何大開殺戒,我都沒辦法。所以你也要一起死。”

方征怒道:“他活下來,就是錯麼!?”

“是。”屺兮言簡意賅地冷酷道。

方征一瞬間被巨大的憤怒和滅頂的絕望淹沒,他顫道:“可是這裝置……真的是救心臟的,有這樣的技術,你做戲做得也——”

“不這樣,你如何信?但你也看到了,孔隙是空的,世上已經沒有那種果實了。三珠樹早就消失在……”

方征呼吸一窒,他控製著內心巨大的波瀾。三珠樹正長在華族的湖心島上,他掌握著拯救子鋒的鑰匙,隻要能爭分奪秒帶子鋒回去。可他決不能讓這個極端的巫長知道。對方視龍血為洪水猛獸。根本就不相信有和平相處的可能,又擔心自己年歲已高,力量用儘,不惜在生前把子鋒扼殺。甚至要把促成此事的方征一起殺掉,徹底斷絕子鋒活下去的可能。

“他死不了。”方征顫道,“他的血要是流乾,就跟那些怪獸們一樣,長年累月、刀槍不入,死不了的。”方征也是說給自己聽,在心裡祈求著,希望那銅枝裝進去後,不會完全阻隔龍獸血脈的效用……讓子鋒的生命再維持一段時間。

“死不了,但他會永遠被困在這裡,摟著你的屍體慢慢腐爛,變成骨頭,再變成灰。”屺兮眼中悲哀愈發濃烈。

方征使出功夫去撬那些柱子,甚至用重華劍去砍。結果帝劍居然沒有砍斷,看來材質果然相同。而且它們好像是從地下長出來的,根深蒂固,無法撼動分毫。

“彆費力氣了。這是華胥人的遺跡,他們和龍獸一起建的,或許應該說是他們被龍獸驅使著建的。”屺兮道:“首銅山裡有這一處、虞夷境內有其他九處,建木也算是一處。巨大的樹乾和銅枝,你們永遠不知道,永遠不會知道那些東西到底是如何試圖孕育花與龍的後裔。這些喪心病狂的玩意本不該存在。”

方征十分震驚,他從剛才就覺得這些石雕下麵的機關巧妙得不可思議,浮雕花紋也大大超過尋常的精美程度。沒想到居然不完全是人類建造,當初聽聞的遠古動物之間浩大漫長的戰爭,還有龍獸所帶領建立的國度,雖然早已灰飛煙滅,然而這些東西的存在,又讓人哪怕一瞬地瞥見那荒古野蠻又瑰麗的世界圖景。

不過方征真的不知道,這些黑曜石柱,還有傳聞中的建木等神樹,跟花與龍後裔的孕育,到底是怎樣的關係。但眼下已經無暇好奇了。方征替子鋒按著心口傷痕。把衣服撕成條狀給他包紮著。

屺兮在坑邊搖頭歎道:“何必呢。反正他又死不了。倒是你,剛才捅了他幾下。他大概一醒過來,就把你咬死了吧。這種怪物,怎麼指望它有心呢?”

方征道:“你從頭到尾都沒有相信過他能回來。卻反過來指責他沒有心。就算他有,怎麼讓你看得到?!”

“可笑。”屺兮的黑袍在坑邊一閃而過,腳步聲漸遠去。

方征深深悲哀,連這位從小教導子鋒的巫長,都是存著非我族類的滅絕之誌,這世上就沒有第二個人,真正關心子鋒希望他活下來嗎?不過是想活下去而已,到底做錯了什麼?分明可以教的,這些人為什麼如此懼怕呢?

方征聽到屺兮離開的腳步聲,琢磨如何把子鋒弄出來。那些銅柱中間的孔隙可以通過一隻手臂。方征立刻用“縮手功”鑽了出來,試圖弄開那黑曜石柱。

可是那石柱就像是焊在地下,方征憑自己的力氣實在弄不開。他攀到了上方,罩網也十分牢固,重華劍砍上去紋絲不動。

方征急得團團轉,最後隻好決定,乾脆把三珠樹的果子從華族摘過來,給子鋒裝進去。希望子鋒一時半會能撐住。

方征隔著柵欄用力握了握子鋒的手,低聲道:“小風,再堅持一段時間,我已經知道怎麼救你了……等我回來。”

為了防止屺兮在半路偷襲,方征懷著十二萬分的警惕,但那人似乎已經走遠了,路上並沒有碰到。方征快速循著日頭和草木痕跡離開,一邊靠著附近山勢形狀河流走勢來記這個方位。方征心亂如麻,他不知道自己事後能不能再找回這裡。這附近山勢險峻,十分有辨識度,但誰知道那屺兮會不會布下新的機關,甚至改變這些山勢形貌,把子鋒永遠困在黑暗的地下呢?

但如果不取到三珠樹的果實,那療愈心臟的裝置就無法起作用。所以方征先竭儘全副精神去取,他沒有時間來猶豫感慨仿徨,隻能往前用力奔跑。

方征離開那裡不久,有隻鸚鵡就找到了他。這是那些華族戰士們放出來的。他們擺脫了狼群,也甩開了附近正在流動訓練的禹強營,有些損傷,不敢貿然深入,正在首銅山腳下等待著方征。

方征心頭稍定,不冒進的決策是正確的,避免更多傷亡。這樣看來,孔雀等飛行坐騎也在。來到虞夷的目的已經達成,方征要把他們好好地帶回去,他們都是方征的責任。

方征順著指引趕到那山下之時,氣氛比他想象的要沉重得多。他聽到幾個華族戰士的呻.吟聲,連忙趕了過去,見他們躺在地上,手腳傷了。方征替他們查看,其實倒是傷得不算嚴重,估計是心理壓力比較大,他們都一副不願意說話,目光渙散之樣。

很奇怪的是,除了受傷戰士,其他戰士表情也非常絕望。聖女遠遠坐著,神色露出一絲悲哀。那委羽王子又到了需服用解藥的周期,過來要解藥時不知怎地有一絲憐憫又看戲的欠揍之態。

“到底怎麼了?”方征受不了這奇怪氣氛,平時喜歡鬥嘴互相攀比的犬封族和九黎人也閉口不言,仿佛根本就不認識彼此似的,坐得遠遠的。

二銅牙帶著那兩隻獬廌走過來,艱難地咽著唾沫,“首領,其實這事……”

“首領?”一個厭火族戰士忍不住冷聲道,“還有首領麼?”

方征呼吸一窒,沉聲道:“怎麼了?青龍嶺出事了!?”

“是巴甸。”二銅牙快速小聲道,渾身不住微微顫抖,“他們忽然,忽然就動手了……蟒王,可能有五百多條……還有幾萬的戰奴,一天的時間圍住了青龍嶺。就算是有冰夷和猙,太多了……傳信隻寫到一半,上麵還有血……”

方征渾身都像被冰窟凍住,拚命維持著大腦運轉,已經搖搖欲墜,“不可能的,我們有情報斥探,這麼大的動作,肯定有消息泄出——”

“沒有收到。一點動靜都沒有。”二銅牙深深打了個寒噤。

是出了叛徒內鬼嗎?方征仔細回想著安排在巴甸的斥探人選,無法完全確認。因為還有一種可能,就是那斥探的級彆,接觸不到那麼高的層級。為了戰事保密,決策通常隻在最上層幾人之間做出。但方征絞儘腦汁也想不通,調動那麼多蟒王,這幾乎是巴甸傾巢而出全境之力,怎麼可能沒有風聲,一.夜之間又怎能悉數配置到位……太奇怪了。

“蟒王通常是蛇巫來驅使的。”二銅牙牙齒咯咯打顫,“可是,我們還收到了同一時間,不同方位示警之人的傳信。他們都說,覺得那些蟒王的行動,是被統一調遣的。就算一個人被嚇到見幻,不可能所有人都見到同樣的幻覺。”

巴甸的蟒王,每一條都有蛇巫。他們雖然駐紮在邊境哨崗附近,偶爾一兩條也會來試探華族。但方征都覺得,正因為它們行動遲緩又分散,不可能存在一個能直接調動所有蟒王力量的超自然中樞。

巴甸的權力機構,如果要給蛇巫下命令派出蟒王,該有相當多人行動,勢必會過斥探的眼。若有大規模軍事行為,附近不可能收不到消息。

然而此刻這樣天方夜譚的慘事卻發生了。方征眼前陣陣發黑,忽然一口血噴到樹乾上,然而他並沒有倒下,而是撐著自己的身體,深呼吸道:

“現在不是問原因的時候了……既然發生了,我們必須去救——”

“怎麼救!?五百多條蟒王!”有個華族戰士忽然爆發,歇斯底裡道,“山嶺裡都不夠塞它們,那裡早就……”他咽了口唾沫,流出了淚水,“早就被吃光了。”

光是蟒王都有五百多條,跟隨的蛇群起碼成千上萬,所過之處片甲不留,又能有什麼剩下。

一想到那美麗的山穀、湖泊和欣欣生活的樂土田園,在一夕之間毀滅於群蛇口中,隻留下焦土廢墟,他們都流下了淚水。他們的親人、妻兒葬生於蛇口之中,撕心裂肺的痛苦淹沒了這些人,紛紛悲聲大哭起來。

方征頭暈目眩,斷續地咳著血。如果華族毀滅了,除了那些心血田園、桃源樂土……三珠樹說不定也被殘暴的敵人砍斷毀去,再也沒有了……他的立命立身之所,他的少年愛人,在一夕之間即將永遠失去。

方征的手用力摳著泥土,露出猙獰恐怖的表情,他的聲音並不大,但聲線裡絕望冰冷的意味,就像肅殺的風,拂過眾人的耳畔。

“去另一個地方救……所謂圍魏救趙麼……”方征神經質般笑著,也不再掩飾或解釋那些人聽不懂的策略,“如果真去了五百多條蟒王。巴甸的國都就是空城啊……離新掘通的祖薑邊境也不遠……”

隨著方征的聲音,兩條金龍也從樹林後麵冒出來。這些天它們深入首銅山,也不知遇到了幾隻鸞鳥。現在吃得跟樹乾似的粗,都有巴甸蟒王的一半大小了。方征撫摸著這兩條頭上隱隱露出崢嶸角,背後的骨突已經分開,開始抽出枝乾般的骨質的長龍。雖然他沒有見過,但他腦海裡忽然依稀又飄來了模糊的淺信息:這兩條金龍,除了吃鸞鳥,也會吃蟒王。

“不知道你們吃掉五百多條蟒王,能長到多大?”方征顫聲笑著,渾身發抖,嘴邊血跡滴落,滲入泥土中,被吸得看不見了。

放眼望去,連綿霧嵐就像是變幻莫測的前路。首銅山中埋葬了他的愛人,遙遠的南方毀滅了他在這個時代唯一的故園。他曾經在一個地方投下了泥土和火種。如今他要去收割的卻是焦土和烈火。在這個殘酷的山海時代,如果阻擋不了被大國碾壓的宿命,那就與他們殊死搏鬥到底。

方征咬牙切齒,兩行淚水滑落:“他們,要戰爭——我們就給他們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