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灌入瑤城大廳, 一圈圍繞著篝火的議事者並未太過吃驚地站起來, 迎接隨著風雪攜裹而入的遠歸之人。
祖薑的瑤城常年飄雪,歸客換上了厚實的皮毛, 裹得嚴嚴實實的皮毛卻掩飾不住一身冰涼的殺氣。
方征走在最前方, 他環視這幾經易主的滄桑主殿, 它的主體是變穀(糯米)加泥漿混合而成,每年都要重新塗抹大量米漿來維持潔白。自從他拿下祖薑後, 並沒有費勁重新修葺。已經顯得略陳舊。
但方征不會允許浪費米漿去做這種事情。它於方征的價值不過一處遮雪屋簷。這瑤城的主殿動用了大量木材。如果冬天燃料不夠,可以全部付之一炬。不過方征準備留它做更多用途。
方征走到主殿中央,篝火邊的一群人迎上前來, 為首的是被方征提拔為“暫時代理事務”的巴甸戰奴焦。他年少營養不.良,個頭十分矮小, 但一雙眼睛滴溜溜轉得飛快。
在他代理事務的這段時間,表麵沒有出大岔子。但方征還要核驗一下, 究竟祖薑的國庫是否如他報告的那樣正常。
在人類早期, 如何管理初露雛形的龐大方國,最簡單的答案是武力和食物。
武力自然是握在方征自己手中,他能放心離開瑤城,因為其他人無法指使九尾狐獸祖及她威懾的獸族。焦所取得的“代理權力”隻局限在調配國庫裡的物資。
聽說青龍嶺被巴甸侵襲後, 焦等暫時管理著祖薑中樞之人十分不安,他們理所當然地對方征產生了質疑。可是在方征麵前,他們也不敢表現出來。何況, 瑤城還十分安全, 巴甸無法揮師北上——麵對巨大的雪山天險, 龐大可怖的蛇群也不能在這種寒冷氣候中生存。
若方征放棄青龍嶺,好好經營祖薑的攤子,也能偏安一隅。
可是方征卻不願意躲在雪山上,任由青龍嶺被侵襲。哪怕已經變成了焦土。除了三珠樹這個拯救子鋒的必要條件外。青龍嶺周邊環境資源豐富,地處祖薑、巴甸和虞夷的三角中間區,北上數百裡外就是夏渚地界。有很強的戰略價值。更甚,在方征心中,那裡是他流落到陌生時空後第一個想要歸去的桃源故鄉,他要為其複仇祭奠。
“首領,您要的東西,我已經準備好了。”
焦說著,身後的人分開,一張幾塊長木板拚就的大桌上,是一張巨型的沙盤圖。沙盤簡陋地勾勒出山海大國的地圖輪廓、砌起著名山川河流。然而這個時代訊息很不完善,即便動用祖薑的信息網,這張沙盤上依然有大片空白和不精確的之處。
方征走到沙盤邊。祖薑位於西極昆侖山麓,四麵豎起白塔尖端作為國界。祖薑的東南方,斜出昆侖山脈的東西走勢上,非常意識流地畫出了一條巨大的沙土掘通道路。幾十隻大猞猁往南挖通天險後,貫通了青龍嶺北部的連綿山脈。
青龍嶺地處巴甸和虞夷戰後懸而未決的中間曖.昧地界。地緣複雜,範圍還在爭議中。在沙盤圖上顯示為一片半月形區域。方征盯著那片區域,抓起沙盤邊的黑石子按在那片區域,然後用沙土打了個巨大叉形。
或許是方征的表情太過駭人,又或者這已經是不爭的事實,大家都沉默不言——青龍嶺遭到了巴甸群蛇的收割,自從幾份帶著血的傳訊飛出,遠方再也沒有新的消息傳來。雖然巴甸境內還有一些斥探,但是在音訊不通的時代,他們要打探清楚再回報,起碼是十天半個月的事情。
方征第一時間就趕回了祖薑的瑤城,他騎乘孔雀,這種鳥不耐寒冷,飛不上昆侖山。方征在昆侖山下他又找到了奇肱族的飛車。空中有了工具,他從虞夷趕回來不到十日。除了他自己送去瑤城的鸚鵡,其他地方根本都還沒趕得及知曉這個消息。
但方征的心情並不能輕鬆起來——哪怕是一日,都夠屠滅之災。何況從事發到如今,保守估計有半個月。青龍嶺內情況實在不容樂觀。
方征的手指順著那道連通祖薑和青龍嶺的巨大通道往下劃去,在半月形青龍嶺山穀的西南方,是巴甸版圖。巴甸的東北方向與青龍嶺接壤,其西南疆域並沒有準確信息,沙盤上是一片空白。
巴甸的都城叫做修陵,它坐落於青龍嶺的正南方,它的地基是一條超過百米長的巨蛇骨骸,那條蛇就是被後羿斬除的“十害”之一的修蛇。
祖薑和巴甸之間,暫時還未接壤。中間隔著巨大山巒,那些山海拔都有幾千米高,隻有鳥兒飛得過去。
方征的手指一抹,將沙盤上祖薑南端到巴甸都城的高山間劃了一道深深的縱橫。
焦小心翼翼問:“首領,您是準備派猞猁往這裡挖?連通祖薑和巴甸麼?”
方征反問:“要挖多久?”
“一年?”焦說了個樂觀數據,事實上遇到不可控因素,譬如天氣或野獸,可能要耽擱一年半載。
方征道:“所以,不是。”他的意思平靜又危險,“我等不了那麼久。而且那時候,蟒王都會回到王域內,巴甸都城的防守又會重新建立起來了。”
青龍嶺、被困在首銅山中的子鋒也等不了那麼久。
周圍一圈人都費解地盯著方征畫在沙盤上那道痕跡,如果不是掘路,如何打通去修陵的通途?
“水。”方征言簡意賅道。
這些人思維一時間也還沒反應過來,二銅牙呆呆道:“可是河道也要挖很長時間。”
焦驚訝地瞪大眼睛,顫道,“您想走水路?可基本是瀑布,走不了。”
高山流淌下來的無數河道,有三四條通過了巴甸境內。可是如果從祖薑想要翻山走水道去巴甸。幾乎不可能。那些水從高處跌落,形成落差超過幾十米的瀑布。在山間跌宕險行。到了巴甸境內,才流淌成為較為平緩的河流。
方征道:“我們有蠻蠻鳥,有奇肱飛車,可以飛過去。但空中隻能運輸很少的人。要大規模對付巴甸,我們需要利用這些水。”、
篝火映照著方征蒼白又陰沉的表情,焦顫道:“首領,您準備在水裡投毒?”
方征道:“活水如何投毒?我是不是要準備幾萬株毒.藥?”、
“那些隨處可見的草烏再加上白塔的準備……倒也夠……”焦小聲道。
方征搖頭:“浪費太多,效率太低。”
“難道是斷水?”二銅牙恍悟道。
方征又搖頭:“雪山融水的源頭數不清,且許多支流始於半山坡或地下,境內還有許多湖邊和泉水,對巴甸沒有威脅。”
“那究竟是……”
“昔年大禹治水,挖出許多河道疏通水患。踏遍整片大地。巴甸也留下了他的足跡。”這些信息方征並不費勁在腦海中找出,“巴甸河道縱橫、都城更是沿水而建,城內還有許多泉眼。對他們來說,無論怎麼堵也永遠不會缺水的。”方征眼中精光一閃:“崇禹帝疏通河道費了不少功夫,讓它流走不太容易,但讓它流不走,變得越來越多……”
倒是比投毒或斷水容易得多。
方征幽幽笑了起來,那笑容卻十分冰涼:“修陵的海拔並不高。都城四麵環山繞水,淹成一片澤地,不知那些蟒王會不會遊泳?”
四周之人皆默然。他們並不傻。在分界的高山嶺上,找到幾處源頭,調撥大猞猁挖塌小半座山,隻需要不到一天的時間。
源頭的變化會如何牽動下方水係。不得而知。但千流萬壑被崇禹帝梳理得整整齊齊,忽然粗暴扯動它始端的幾縷,就像輕易弄亂一大片頭發。巴甸流域水量巨大,一旦稍微不按疏通好的水渠流走,幾天就能彙成澤地。此外,半山坡的河道和地下水一旦脫韁,在山間容易造成巨大的坍塌疏鬆,就像多米諾骨牌一樣。爆發山洪。
方征忙碌地布置著,心卻仿佛空了。他似乎分裂出一個靈魂,抽離出來冷冷看著自己的後腦勺,半是鄙夷半是頹喪。
父親,我也變成這樣的人了。當初子鋒破壞登北女王的雕塑,釋放出窮奇時,我尚且教導過他,即便與統治階級對立,人民亦是無辜。
如今,自己這番水淹巴甸都城的布置,和那些屠殺者又有什麼區彆?
然而即便清醒注視與拷問著自己靈魂,方征心頭亦填滿了決絕的念頭:我依然會去做。因而我永遠無法成為一個聖人。水淹沒修陵會使國家中樞癱瘓,導致不計其數的犧牲。我將永遠背負鎖鏈與罪孽,經曆無辜者索命的夢魘,在每個夜深人靜之時提醒自己:為了複仇,我究竟做了些什麼。
方征捏緊拳頭,心口憋悶,又一口濕淋淋的鮮血噴了出來。焦等人擔憂地看著方征,既為他的身體擔心,也隱隱不安此舉若是不成,將會招致巴甸更瘋狂的報複。
方征卻沒有聽從勸告休息,他擦乾嘴唇的血跡,找來了奇肱的代理族長三圖。三圖這段時間主要負責在昆侖山下推廣農具使用,然而方征需要奇肱族的炸.藥,放置在巴甸水源處炸毀,其威力頗大,小山頭可以瞬間被炸毀,牽動下方水係更劇烈的變動。
三圖臉色蒼白:“可是我們……當時我們躲進山穀裡,就是不希望這些東西被用於戰爭。”
方征當然知道,他眼眸一沉,歎道:“我不想威脅你。如果換做從前的我,也是不願意沾惹這些東西分毫。如今的我卻要使用,你是否覺得我已經變得殘忍。”
三圖顫抖著不說話。方征繼續道:“真正到了這一步,我才明白,殘忍、□□、偽裝、欺騙都是手段,和個人因素無關,謀求統治□□的手段。”
三圖鼓起勇氣道:“我不知道怎麼形容,你越來越像以前那些我們搞不懂的君王了。很害怕,因為不知道他喜歡什麼,討厭什麼;說過的話也可以不作數,喜歡什麼厭惡什麼也會隨時改變。”
“君王隱藏個人喜惡,也是一種治國手段。”方征平靜道,“你如果不願意給炸.藥,就離開這座大殿。”
三圖手腳發冷:“我離開後,會遇到什麼呢?”
方征凝視著他,道:“你將自己體會。”
三圖哆嗦著,分明方征沒有說幾句話,但背後那不容忽視的巨大可怖意味,讓他屈服啜泣:“你會得到你想要的東西,但我詛咒你。所有死去的生靈都會詛咒你。”
方征聲音依然平靜:“你可以隨意詛咒。私下場合甚至可以往我臉上吐口水。我不會剝奪你這個權利。去準備炸.藥吧。”
三圖跺腳跑走。方征在沙盤上冷酷地打了幾個叉。時間分秒必爭,他已經開始著手布置了。這件事並不難,也沒有多少技術含量,隻需要不少體力勞動。他請獸祖調撥大猞猁,又派人坐著奇肱族飛車到那高山嶺上,一旦發現細泉源頭,就動手挖掘、埋下炸.藥。
方征又去國庫檢查,並且聽從焦的彙報。
“巴甸蟒王的食物是如何配置的?”方征問,“你從前做戰奴,有接觸過嗎?那麼大的蛇,一定需要很多儲備糧食。”
焦答道:“我見過邊境哨崗的蟒王。它不需要每天進食,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但當它醒來,一頓就要吃很多東西。一般讓它吃戰奴。胃口大的時候一頓要吃幾十個。”焦雖然已經離開,說起這些事依然渾身顫抖,似乎聞得到蛇口的腥臭味道,“蟒王醒來後,蛇巫一般會帶它去附近活動,它可能在野外吃些野生動物,但很難喂飽。所以主要還是吃戰奴。”
方征心想,以這種動物在自然界中的食物鏈消耗程度,一條本需占領非常廣袤的區域才夠生活。但是巴甸養蟒王的密度很大,光靠自然界捕獵動物,它們早就餓死了。於是巴甸采用了人牲製度,生產部落不停地製造奴隸、那些奴隸不但是士兵、工匠、仆役,甚至主要是蟒王的口糧。
“那巴甸的王都呢?王域不是有兩百多條蟒王嗎?有那麼多奴隸來當蟒王的口糧?”方征又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