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夷國君送來信件充分展示了大國之間的合作模式,沒有永恒的敵人, 隻有永恒的利益。
信是白樹皮, 刻不了太多文字。然寥寥數語並非空頭支票。在尚未達成同盟前, 虞夷國君先順水推舟“既往不咎”虞夷聖女跟方征跑了、委羽王子被方征控製了的前嫌。希望和平放他們回國。
並且, 虞夷國君還大膽地開出了一個讓方征都十分吃驚的條件:
虞夷國君希望方征的那兩條並封龍能巡視保衛虞夷的國境線,作為交換, 他可以送給方征五十個年齡正好的禺強營戰士。
五十個不少了。總共每年投入使用的正值合適年齡的禺強營戰士也就一兩百人。方征一開始都驚呆了, 隨即他疑竇叢生地想:讓並封龍在國境上巡邏?這虞夷國君不怕他指揮並封龍把國境毀壞嗎?並封龍能吃金鸞,難道虞夷國君不怕嗎?
又或者說,即便有這種擔憂威脅,也比不上另一種更大的恐懼。實在沒有彆的選擇?
方征心中一歎:精銳戰士說送就送,戰爭的鋒利工具用來殺人, 也可以用來交換。不知這些人會如何接受被國君拋棄的決定呢?
又或者,這是一個陰謀?他們其實懷有彆的任務?
方征越想越覺得有可能。虞夷這個所謂的“東方大國”, 表麵上鼓吹戰士榮耀,實則在外事活動中下作的手段一套又一套。他領教了不止一次。
但無論真假,對於華族來說, 都是個接觸試探虞夷的好機會。方征裝作答應這個條件,且“好心”提醒虞夷國君, 並封龍是會吃鸞鳥的。不要讓鸞鳥到國境線附近轉悠, 乖乖呆在首銅山內部。
方征心想:並封龍要是循著氣味飛到首銅山裡, 他也看不到聽不到。管天管地管人家吃什麼?那就閒得慌了。
虞夷國君很快寄來了白樹皮應答, 但補充道, 所謂的國境線, 其實並不止於虞夷和青龍嶺交接的西線,還包括虞夷南邊澤線和東海岸線,希望金龍一視同仁地巡邏。
方征的吃驚與疑惑終於得到了一點解答,遙遠的東海岸線上有建木。遠古時期留下來的遺址,或許也是虞夷國君不安的根源之一。
昨夜子鋒那語焉不詳的說辭中,就曾談及建木。這棵在青龍嶺的高坡上就可遙遠觀望到的參天大樹,曾經是方征想去探究的山海謎團,如今他卻有說不出的恐懼。
——子鋒,你究竟變成了什麼東西。我要如何把你帶回來?
還有那句語焉不詳的“直到你誕下我們的……”方征大約能猜到言下之意,目瞪口呆地生氣想:胡扯,根本是胡扯,他是個男人,男人是不可能懷孕的。他根本就沒有孕育的器官。這大自然的天理法則,才不會因為什麼血統而改變。子鋒的血脈再是屬於遠古龍獸,那也不會淩駕於自然之上的吧。
方征懷著惱怒心態仔細地探查著自己的身體內息。可以確定肚腹下方絕對沒有多出什麼大的東西。但那玩意如果很小,又或者還沒有胎息,類似瘤子似的長在身體某個隱秘之處,他也是查不到的。這些天他晚上虛弱和昏睡讓他明確感知到身體的確有變化。但究竟是什麼、在哪裡?方征煩躁地想,這時代沒有全身掃描器械,有什麼病變也不知道,更不能做手術——
說到手術,方征忽然想到,祖薑白塔上有醫術人才,當初她們還給子鋒做過“換皮”手術,說不定已經窺到外科門檻。雖然比不上華胥氏製作“心臟搭橋”器械的能力。但無論如何,方征立刻下達命令,要多少屍體解剖都可以,進一步研究人身體的奧秘。療愈的“外科手段”對於山海時代來說,也能促進醫學進步,普惠於民。
方征背誦過的那些文獻裡,遠古著名的英雄們,譬如禹、契、後稷等臨盆,都有“剖生”的記載。大禹的母親叫做修己、契的母親叫做簡狄、後稷的母親叫做薑源。都曾是各大勢力部族的尊貴女子,遠古之時生育艱難,無法正常臨盆,最後隻好“剖出”。文獻上記載,有從背部、胸.前、側肋處“剖出”的。
方征簡直無法想象,在醫療條件如此落後的時代,如果手術不夠成熟,這些英雄的母親們,究竟有沒有活下去。
在這道命令發布後,方征得到白塔上的答複告之,祖薑的手術主要成就是在“外科”(方征給定義的名字),但對於“內科”等比如剖生,並不太提倡,不過她們調理增強體質的草藥與按摩手段頗有心得。而在虞夷夏渚等父係社會大國,父係繼承製度和健康男嬰非常重要,那些地方的剖生手段就非常多樣了,還伴隨著繁複的祭祀。
方征指示她們要儘量掌握“剖生”。如果女子真的難產,這是提高生存率的辦法之一。縫合傷口的器具、位置和步驟要掌握好。祖薑既然能做“換皮”手術。她們磨製細小工具和消毒的基本功是有的。方征鼓勵此事常態化,不需要問卜求筮,把醫術和巫術分離,不再是神聖的獻祭手段,而隻當做普通的治病方法。
方征這才偷偷鬆了口氣,他不願意承認,哪怕一想到丁點可能性都會暴躁。可他不得不耐著性子籌謀最壞可能性的後路。如果,如果他體內真有子鋒的……他額頭青筋跳動,拳頭攥得鐵青。他就要想儘一切辦法,用儘一切手段,把那玩意掏出來。他是個男人,才不想給子鋒生孩子。
方征找不到子鋒,子鋒如果不想現身,幾乎沒人能找到他。方征自己也沒有時間去找,他恨恨咬牙想,如今心態極其惡劣,保不準把子鋒打一頓。
又過了兩天,斥探回報,禹強營的戰士果然在來路上,預計還有三天能到達青龍嶺。
“好好歡迎。”方征沉聲道,他臉上氣色發青,剛才發過大火,周圍的人輕易不敢喘氣。
最近方征火氣的確比較大,但早晨的事情怨不得他不生氣。
早晨的時候,有幾個巴甸新釋放後被提拔的奴隸,不熟悉方征的風格,第一次來“彙報工作”,提了“祭祀”建議。
他們剛說出口就看到焦拚命使眼色的視線,但話已出口,來不及收回,方征就森然問:“什麼祭祀?”
他們感覺到好像不太對勁,但隻能硬著頭皮道:“您這些天關注洪水淹修陵的進展。如果能向河伯奉送祭祀,水應該會更大。”
“河伯?”方征露出一絲笑意,“他是誰?要如何祭祀?”
“河伯是掌管水的神祇,大祭是三十頭牛,一頭牛換成十個人也行。小祭是一頭羊。”
其他人默然退到一邊,臉上紛紛“放棄拯救”的表情,果然下一瞬間方征拍案而起,怒道:
“河伯是個早就死去的國君!河神你還不如說是冰夷呢!?殺三百個人祭祀!?我當初從幾千個奴隸裡提拔你們,以為你們腦子還沒壞。就算你們不了解我,在華族這裡,你見到過什麼大型祭祀?!你們的眼睛呢?你們的耳朵呢?我不會不教而誅,但我也絕不放任傻瓜留下來!提拔你們來到這裡,你們就是職官,擁有不用勞作的權利!如今看來沒有那個資格,你們立刻從給我滾出去!”
那兩個奴隸嚇得連滾帶爬往外逃,以為方征要把他們煮了或是五馬分屍,後來才發現方征隻是把他們趕出職官階層。他們仍然可以自己勞作換取生活的糧食,這在他們看來簡直是不可思議的好事,為什麼方征不懲罰他們?
雖然方征的本意是讓他們回去自己辛苦勞作,提拔他們是方征自己的過失,方征不會隨意將殺人作為懲罰。可方征的理念仍然稍微超前了一些,那些奴隸們並未理解,反倒是有些混淆了方征的獎懲意圖。這些奴隸們從未擁有過自由,所以自然不覺得“被趕回勞作階層”是損失——天見可憐,他們從前連替自己勞作的資格都沒有。方征這裡,也沒有冗雜的職官體係和龐大的軍隊要剝削他們拚命供養。他們隻要白天勞作一段時間,就能養活自己。夜晚還能休閒,當然,這也促使了華族新生嬰兒數量大大增加。
他們隻是覺得麵對方征有些不好意思,但一段時間過去也拋諸腦後。他們還未曾認識到一個事實——如果每個人勞作的本領和產出都相同,就不可能出現貧富差距。不平等的確存在,一些人可以依靠彆人生活,而一些人仍然需要勞作,才會產生階級,最後演變為權力與統治。
在戰亂的時代,權力階級掌握著更多力量,往往意味著更多生存機會。諸多力量的碰撞,伴隨鮮血與變遷。那些奴隸無形中,把自己推離了相對安全的領域。
方征不得不麵對這樣一個事實——這個時代音訊不通,沒有媒體,如果他想頒布什麼規定,或是傳達自己的思想,除了派人家家戶戶通告之外,隻能在顯眼處刻下“告示”。華族從前人少,家家戶戶通傳沒問題。但如今加上巴甸投降的戰奴,人數接近了一萬。
在方征暴躁重申了他對於祭祀的立場態度之後——可以自己保持信仰,在私下場合隨意祭祀。但不能作為日常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他覺得需要讓更多的人接受這個觀點,於是指示記錄下來,刻在青龍嶺建造紀念碑的地標旁邊的大石頭上,來來往往的人都能看到,前提是,他們認識虞朝文字。大部分人其實看不懂。
所以在那石刻旁邊,還有專門一個人,每天負責大聲念誦傳達碑刻上的文字。那人還會敲鼓,邊敲邊念,配成最簡單的節奏和韻律。以前虞朝有專門給舜帝掌管音律的職官,叫做夔,也有人說他是一隻牛,皮剝下來製成了鼓。無論如何,當鼓點響起,就是傳達華族首領決議的標誌時刻了。
在山海時代,人數最多的夏渚也隻有二十萬人。華族現在有了一萬多人,而且生產力既高、戰鬥力也強,新生嬰兒存活率也很高。方征相當於一下子擁有了一個小小的國家。問題凸顯出來——其中大部分人互相不認識,而方征隻能和極少的居民直接交流。這對他的管理來說是個極大考驗。當然,這個問題也將同樣困擾政治家們超過今後的四千年。
方征絞儘腦汁,他先是規劃了一片固定的交易場所——那裡很快人多起來,成為後來城池的中心。然後方征把行政職能部門遷移過去,方便大部分人辦事情。但凡有田畝、婚姻、訴訟、災害等事宜,都能很快在那裡得到服務和幫助。
從前華族的百姓把財產存入冰夷的內腔。現在人數多了。方征擔心冰夷存不過來,就廢除了這項規定,讓百姓自己儲存私有財產。反正華族內部相對安全穩定,方征現在也沒有發展開銀行搞金融的打算。冰夷隻負責保存“國庫”裡的珍貴寶物,和方征收上來維持軍隊等職能部門的財產,還有一些備用武器。
每天都有斥探帶來巴甸澇災的消息。最新的一個斥探帶回了一把被水浸泡透的泥土——來自於國都修陵內部。方征獎勵了那個斥探,把泥漿呈在陶罐裡仔細觀察,屬下都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對著一堆爛泥巴看半天。
“最早的城市和國家都出現在土地肥沃的大河流域……”方征喃喃說著他們聽不懂的話,“泥漿能帶給我們很多信息。”
方征讓泥漿從指縫裡漏下去,道:“泥土是黑色的,很肥沃,吸了那麼多水分,還是沒有全散。有土就可以種植,巴甸王域就仍然能抵抗。他們的資源環境真好啊。怪不得能養那麼多蛇。雖然蛇現在沒了,倒相當於幫他們節省了許多口糧。”
這一句所有人倒是聽懂了,焦附和道:“巴甸氣候溫暖,不需要越冬,一年四季都有食物。”。
方征的手轉著那個陶罐:“可是,他們沒有陶。”
就算巴甸上層能使用陶器,平民百姓也用不起。巴甸氣候潮濕,他們的冶煉技術不如虞夷、製陶水準不如祖薑。巴甸都城的宮殿主要采用大量的石料,每塊大石頭都靠奴隸從山裡一點點開鑿再運送。
“陶器,不是為了裝飾。”方征點在陶罐上,“祖薑常踞昆侖山巔,資源匱乏。有陶罐才能大量儲存食物。在乾燥寒冷地窖內,能放置很久。巴甸剛好相反。”
——他們不需要儲存食物,他們也存不住。
方征道:“繼續等,繼續困。他們的後勤係統必會崩潰,因為如今,他們無法對抗的不止洪水——”
還有缺糧和疾病。很快,修陵內的食物就會吃光,洪水阻隔了他們外出捕獵的可能性,哪怕收得上來當季的水稻和菽,也無法儲存多久,不吃完就會腐爛,帶來大量的細菌。
方征的下屬們聽得又驚又喜,然而方征沒有給他們稱頌拍馬的機會,而是讓他們討論明天五十名禺強營戰士到來的“歡迎布置”。
一定要表麵上做足姿態,但又要有周全的防備措施。方征之前讓他們都提出不同意見,越聽他們的方案越煩躁,一個個怎麼那麼不省心。
“猛獸開道?這是歡迎嗎?!”
“百姓在湖邊圍觀,要是他們忽然爆起傷人怎麼辦!?”
“抓起來限製自由!?這樣虞夷國君不正好有了開戰理由!?”
“在青龍嶺的哨崗邊搭個賓屋不準進來?是不是還要白吃白喝喂這些戰爭機器?”
方征隻覺得耳朵發鳴,胸悶氣短。他最後轟走了所有人,讓他們過會兒再來並提出不同的解決辦法。等所有人走之後,方征實在控製不住,眼前一黑任由自己載道在大廳的沙盤圖旁邊。大熱的六月,他渾身冒汗,眼皮又重又澀,四肢就像灌了鉛。
他又低頭嘔出兩塊黑血。從前隻在晚上發作的症狀,白天也開始出現了。現在是大中午,然而他竟宛如在深夜裡感受到的寒倦。方征又生氣又虛弱。他靠在梁柱上,迫切想要抓住什麼來支撐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