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蟒王被殲滅的那日, 天空開始下雪。
青龍嶺從前從未下過雪。這裡地處亞熱帶,即便是最冷的冬天,氣溫也在零度以上。且如今時值初夏,本該進入最熱的季節。天空下的並非是冬日的白雪。而是灰色, 帶一點紅, 又摻雜著火山灰粉塵的絨絮狀物。自一把火將所有殘餘的犧牲者血肉屍體燒儘(為避免細菌滋生腐化), 裹著濃煙的血骨粉末變為滾滾煙塵衝上天空後,不久就開始降落這種雪。
這樣的“雪”, 仿佛是在無聲泣訴戰爭的創傷, 廢墟的粉塵飄散在各處。
方征指揮人在焚燒的地方放置巨大的石塊作為標記, 待日後修築碑石紀念。
百廢俱興的青龍嶺,有太多事務要處理。傷員的救治安撫、人心的穩定、重建家園的布局規劃、調配資源來支援建設, 每一樁都千頭萬緒。更彆提方征還每日要關注遙遠的戰事情報,考慮接下來與大國間的生存之道。他常常天不亮就從居所出來, 走過青龍嶺每一戶重建進度的人家, 指導湖邊水田等修整工作、探望養傷的百姓、聆聽外事探子的彙報並作出下一步批示、祖薑那邊的運轉也不能當甩手掌櫃。
他往往要很晚才能回到那並不算奢侈舒適的居所裡,卻也不能休息, 而是要抓緊時間繼續研究練習那張龜甲上的圖案, 如今他有了更齊全的圖譜,練起來倒是不需要猜, 但也需要時間來溫習, 直到夜很深, 屋子裡的火燭都還亮著, 一天隻能睡三四個鐘。
為了保證安全, 方征調撥了幾位華族精銳戰士來守衛,其實真正有危險時他們不一定比方征強,不過他們站崗好歹釋放一種門禁信號,阻隔不重要的事務來打擾方征。他們也能稍微幫方征整理安排點吃飯睡覺的內勤工作,節省他的時間。
方征對時間有深刻的憂慮,因為就在他夙興夜寐的第三天半夜,他又吐血了。前兩次驟聞青龍嶺遭難,他氣血翻湧嘔血,隻當是一時受激。但身體操勞後又出現,這個時代又沒有先進的醫術可以診療。他也請玄思長老他們來看過一次,他們也隻能探出似是太過辛勞,肺腑裡有些淤血,要多休息,給他弄了副草藥。
方征按時吃藥,且找出房間裡殘存的太歲肉(謝天謝地這玩意當初被壓塌在土裡,又給方征找出來了)吃完,感覺身體恢複了一點,卻沒有完全根治。太歲肉的功效是強健他體魄。他的體質已經很強。這口淤血好像是彆的損耗。它沒有影響方征白天活蹦亂跳,但在夜深人靜總會讓他心悸欲昏,睡得極為沉實。
有幾次負責守衛的華族戰士聽到響動,隻見方征躺在床上睡著了,麵容蒼白,牙齒咯咯作響,全身似在打顫,卻又叫不醒。那隻紫色的小靈狪蜷縮在方征枕邊,大尾巴捂進他脖子似在給他取暖。過了一會兒方征臉色才漸漸恢複正常。白天守衛彙報給方征此事,方征沉吟後指示,讓他們晚上點個火盆放在旁邊。火盆是陶製的,做法從祖薑那邊傳來,青龍嶺附近有大量的煤礦資源。方征也把這種做法推廣開來。
又一天半夜,天空依然在飄蕩著灰紅殘絮狀的雪,站崗的衛兵看負責端火盆的人從房間裡出來,低聲悄問:“首領今夜……”
“唉。”端火盆的是績六,她是唯一一個能參與方征內勤工作的女人。其實一開始方征也沒指派她,但她總是踴躍地在方征屋舍周圍轉悠,左右現在民政局的工作都是凍結的。方征也就鬆口答應了。績六憂心忡忡搖了搖頭,“情況不太好,又發病了。”
他們所指的發病就是方征睡夢中那顫抖又受悸,昏沉無力叫不醒的模樣,就算點著火盆在旁邊,也效果有限。
“績六姐,不是聽說從蛇巫那邊搜了很多藥嗎?”衛兵指著績六手中收拾出來的殘渣藥罐。“給首領吃說不定就好了。”
“沒搞清楚怎麼能亂吃呢。”績六道,“長老們會考慮的。我們明日還是弄隻角雞,按著首領教的燉的方法,給他好好補一補……”
績六又低聲說了幾句去了。衛兵站在門口,其實四麵共有四個衛兵站崗,但他是站在正門的那一個,覺得特彆有榮耀感。方征如今在他們心裡就是神,騎著龍的神人,這樣的人也會生病,這讓他們覺得不可思議的同時,又拉近了距離——原來首領也是個會生病痛苦的凡人。不減崇敬之餘,又多了幾分憐惜。
半夜,殘絮薄雪很快就堆滿了衛兵的肩身,他杵著斧子一動不動,沒有犯困也沒有眨眼。他忠心耿耿,是犬封族數一數二的勇士。忽然間,他感覺到一股憑空出現的力量,拍在他的肩頭上。把他半邊身體都拍麻,腳也往地裡陷了幾寸。
衛兵大驚失色地揮起斧子劈過去,卻擊空了。他什麼都沒看見,閃身間隻聽到一個冷冷的聲音響在耳畔。
“這種二三流的本事,還想護住征哥哥,遠遠不夠。”
這是那衛兵昏過去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他恍惚間隻看到一個漆黑的影子閃過身邊,往首領前門踏進去。衛兵想呼喊,可是腦袋像灌了鉛,根本出不了聲,天暈地轉。他那一瞬間閃過的念頭是:四個衛兵都像他一樣了嗎?不然怎麼沒人攔。
黑衣人推開方征房間的門,站在門口,屋內唯一的光源來自於燃燒的火盆。勾勒出門邊的輪廓。矯健高挑的黑衣人,全身籠罩在黑衣勁裝之內。衣服材料是很少見純黑絲綃質,衣服製式也十分罕見,手腳腕和腰部束緊,利落又美觀。背後一副寬大的黑色披風,內裡襯著細軟短毛,頭頂兜帽將他的發際遮得嚴嚴實實。他的麵容從陰影裡露出來,俊朗秀皙的五官赫然便是之前被困在首銅山的連子鋒,大大的黑眼睛盯著床榻上昏沉不醒的方征。
連子鋒快速走過去,在他進入房間之前,那隻靈狪似乎就感應到了,它緊緊攀著枕頭,用鼻子和尾巴不斷地拱方征的臉,發出尖細的吱吱尖叫聲,似乎在催促方征醒來。可是方征麵額蒼白、眉間緊蹙,陷入昏沉中,根本醒不過來。
眼見著連子鋒不疾不徐走到床邊,靈狪渾身毛發直聳,豎起尾巴,齜牙咧嘴,忽然衝上來咬住了連子鋒的一根手指,然後尾部一扭滋啦滋啦放出電,打在他的手上。
連子鋒毫無反應,似是感應不到任何疼痛般,輕輕抬起手把靈狪吊起來,麵無表情與它對視,道:“這種雕蟲小技,你也想守護征哥哥嗎?”
連子鋒黑色的眼珠一轉,瞬間瞳孔顏色變得血紅,似在釋放某種威壓。靈狪渾身一震,甩著尾巴嗚咽一聲,從窗口一溜煙迅速跑走。連子鋒聆聽著外麵的動靜,眨了眨眼,又恢複正常的瞳色。
連子鋒坐在了方征的床頭,修長的手指輕輕觸碰著方征蒼白的睡顏。指尖下冰涼的皮膚傳遞著冷意。
——征哥哥,你很累吧。我尚在青龍嶺外圍,就聽到戰士間閒談,提及你的病情和操勞。如果不是撐到極限,你又怎麼會讓這種消息傳出去?
連子鋒凝視著那微微發顫,極為寒倦的睡顏,手按住方征脖頸處,仔細沉吟思量著,眉頭皺得越來越緊,最後眉峰竟然擰在一起,露出某種惱火的殺意。
——這麼多人,都是廢物,照顧不好征哥哥。不過,誰都不懂這種情況,倒是在意料之中……
連子鋒的手伸到半空中頓住了,方征在睡夢中咳嗽起來。連子鋒掖了掖他的被角,拉上他的頸脖覆蓋嚴實。這個被子是鹿皮製的,子鋒思量著改天還是獵頭熊剝皮,更暖和些。方征的一隻手滑出了被角,連子鋒便將他的手往被子裡塞,卻意外發現方征手中攥著什麼,在睡夢中也不曾放開。
子鋒皺眉,輕輕發力掰開方征的手,卻五味陳雜地愣住了。
半顆黑色的種子殼。是方征翻撿那些被壓垮的芍藥花土間,一寸寸翻找過,最後找到了兩顆芍藥種,一顆完好的,已經栽在了屋邊的田梗中。但還有一顆爛掉半邊,方征剝出了黑殼隨身帶著,色澤已經黯淡。也不知在手中按過多少遍,才摩挲成這樣。
連子鋒眼眶發熱,把方征的手重新回握好那樣東西,塞進被子裡。
“征哥哥……”連子鋒情不自禁地呼喚出聲,殘絮斷續飄落的寂靜深夜中,聲音十分沙啞。
方征原本是不會醒的,那些近衛試過,在他發病時怎麼呼喚,靈狪拱動他的臉,方征都不會醒,隻會不安地翻動,偶爾露出睡夢中的囈語。
可是今日他竟然像聽到了呼喚,費勁地睜開了酸澀的雙眼。在模糊的視線中,火盆微弱光芒映出床前黑色的輪廓。方征渾身那些警惕細胞似乎都失去了功效,又或許是潛意識裡自發的信任,在確認之前就讓他安心——
方征眨著眼睛,本來遠超常人敏銳的目力卻十分模糊。他發病時從來沒有醒過,不知身體感官此刻如此的虛弱遲鈍。儘管如此,那近在咫尺的熟悉氣息拂過麵上,令他從冰冷的黑色深淵中醒來,他知道是誰,雖然看不清對方把手放在枕邊,輕輕觸到他的臉,眼裡滿溢的溫柔與珍視。
方征想出聲,喉嚨卻像被痰或是淤血堵住了。他費勁地想從被子裡抽出手,還沒完全探出,就被對方緊緊握住。那人手掌中的繭印極為厚實,指節上也有,長期持械,硬硬地擠壓著方征的手指,不願放開一絲一毫。
“征哥哥,你的手好冰。”連子鋒溫暖的掌心像個小火爐似的包著他。方征愣愣地睜著眼睛,鼻尖一酸,他並沒有落淚,隻是劇烈咳嗽起來,如果能說話,想必會說“我怎麼做了這種夢”。這種“子鋒不但回來了,而且看上去完好無損,甚至恢複了人的心智的模樣”的夢。
方征邊咳邊掙紮起身,想要確認這夢到底有多逼真。連子鋒一隻手按在他的肩頭,低沉道:“彆動,是要喝水嗎?我去給你倒。”
方征又搖了搖頭,咳得驚天動地,忽然歪頭朝著床下的陶盆一嘔,吐出一兩塊黑血。連子鋒神色大驚,立刻坐在床沿上,替他揩去嘴唇邊的黑血,讓方征靠在自己懷裡,一隻手順著方征脊椎往背部下方按去,隨著子鋒的手動作,一股酥麻的熱流從背部發散開,緩解了方征身軀的顫抖冰涼。
鹿皮被從方征肩上滑落下來。連子鋒抱著懷中略感單薄的身軀,心想方征其實並不孱弱,但可能是體格一直瘦削,即便結實,也顯得較為常人單薄。那身軀上就穿著一層白色的蠶絲衣,掩不住下方輪廓的線條。
“是夢……也很……好……”方征靠著子鋒的懷抱心想,但這冷熱相激,又牽動他心神,不由自主地咳嗽起來,嘴邊的黑色血沫斷斷續續冒出。
方征臉色愈發雪白、牙關緊閉、四肢發軟。子鋒臉色一變,感覺蠶絲衣下的身體冷得像冰塊一樣,連忙雙手握住方征的手腕,他手送去了某種類似打通經脈般的熱意,順著胳膊上升。
子鋒雙手又環過方征腰身,讓他的雙.腿並攏蜷縮,握住了方征的腳踝,如法炮製,就像是疏通方征四肢氣血似的。然後從背部繼續按壓,直到感覺到方征冰塊似的身體終於有了那麼點熱度,才停止住,讓方征背靠在自己的身體上,用自己那人形暖爐般的身體給他帶去舒適。
方征本來被淤血和寒氣堵住的咽喉,在四肢血氣暢通後也終於能說出話,背後又貼在那麼個大火爐上,似夢非夢,不願離開。
“小鋒,留下來。”方征以為是做夢,吐露著心聲,“慢一點走……在我醒來之前。”
“不是夢。”連子鋒抱著方征,低沉嗓音在他耳邊,“我會一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