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騙我。怎麼在夢裡你也喜歡騙我。”方征咳嗽著,他渾身暖和,像在溫水裡泡著,眼睛也愈發濕潤明亮,看得漸漸清晰,但他仍然覺得是做夢的效果,“是我自己喜歡騙自己,假裝你從那牢籠裡逃出來,還已經恢複了。”
連子鋒湊在方征的耳邊道:“我真的逃出來了,也想起來了。”
“騙我,你怎麼逃得出來。”方征繼續和“夢境”對話。
“把曜柱折斷就能出來了。”
“什麼柱?”方征訝異心想自己做夢還能夢到不懂的詞?
“曜柱,是曜石製成的,比銅還硬,火也燒不斷。的確很費力氣,困一般的……還行。”子鋒輕描淡寫道。
方征覺得這夢雖逼真得不可思議,內容卻僅是自己一廂情願,他難得地在“夢”裡有邏輯問,“那你又是怎麼恢複的?”
子鋒沉默了半響,忽然綻開笑容,道:“心愈合,自然就恢複了。”
“騙我。”方征繼續非常有邏輯道,“三珠樹的果子都沒給你放進去呢。”
子鋒瞳中殷紅色一閃而逝,聲線努力壓抑著危險厭惡,“不需要那種果子。我很好。”
方征背靠著子鋒,沒有看見他的表情,聞言道,“有人不想你好。你逃出來,難道屺兮不追殺你?不找你麻煩?”
“他不會找我麻煩了。”子鋒臉上綻放出一個堪稱心滿意足的微笑,他從懷裡摸出一枚玉色骨哨湊到方征麵前,問,“征哥哥,好看麼?”
“顏色很白,像玉一樣。”方征不知道他為什麼忽然說起完全無關之事。
“他吃了很多白玉膏,骨頭非常漂亮……”子鋒繼續微笑。
方征悚然,渾身冷汗一下子全冒出來:“你……你殺了他?可是他……”
“是他先想殺我的。”子鋒把玩著手上的骨哨,聲線毫無波動,隻有一絲淡淡的欣喜,“左右他從小也陪了我很久。我會把他的骨頭做成很多東西,就當是紀念了。作為……來說,他也算強者了。”
方征汗如雨下。其實子鋒殺掉屺兮並不令他感到震驚。既然立場不同早晚兵戎相見。令方征感覺恐怖的是子鋒對此流露出的情緒。而且方征立刻意識到了一件斬釘截鐵的事實——夢是他想象的投射,他絕不可能夢見這樣的子鋒。
方征猛然轉過身,用力撫上子鋒的胸膛,想要去看他那心口的傷疤,來確認並非他見幻。子鋒毫不抵抗地任方征一把撕開了他那裹得相當嚴實的領口,左心處一道長褐的舊傷疤從胸膛上斜劈過,即便已經愈合,那疤痕的深度依然勒到深處,像一條蜈蚣。
方征顫抖著手指點在那粗糙的傷疤上,忽然心口一悶又偏頭嘔出一口黑血,哆嗦道:“小鋒,你真的……真的……”
“是真的。”子鋒眼中交織著漆黑和殷紅,認真地說。
方征愣愣看向他變換的瞳孔,驚道:“你,你的眼睛……還有你這身衣服。”方征隻見得子鋒這身複雜衣服,材料都十分奇怪,製式也很繁雜,和如今四境裝束風格一點都不像。還有眼睛的瞳色,紅色的就像寶石一樣,裡麵綴滿星辰琉璃般,看一眼方征就喘不過氣來。
“衣服是曜柱下麵找的。我們的宮殿全都倒塌了,但還是埋著些送給人類用的衣服,這材料叫做鮫綃。”
方征還沒對這話中無數信息量梳理一二,差點沒喘上氣。就見子鋒一隻手按著瞳孔,“至於眼睛……我在水中也看到了,征哥哥,其實紅色也很漂亮,你覺得呢?”
方征隻覺得子鋒是那麼熟悉,又變得那麼陌生,他心頭湧出千言萬語,不知該從何問起,他既確認了這不是夢,激動於子鋒回來這個日思夜想的事實。同時也對子鋒某種變化升騰起巨大的不安與疑惑。
“那你記得……”子鋒那時候變得刀槍不入、脖子上還會浮現灰褐色花紋,行為跟動物無二。眼前的子鋒看上去神智清明,談吐也確是個人。當初方征為了馴服他、為了救他而捅他,如果子鋒真的不記得前因後果,斷不會如此淡定。
“征哥哥是為了我好。我都記得。”子鋒笑意濃厚,“所以我會回來。畢竟……”
子鋒邊說著,眼中殷紅愈發深邃,他把方征往床頭摁去,危險地舔著嘴角,“畢竟征哥哥是我唯一的……”
感覺到子鋒按在肩上的手指逐漸收緊,方征總覺得又有哪裡不太對勁,他頭腦此刻很混亂:“什麼叫我們的宮殿,什麼叫給人類用的衣服——紅色是很漂亮,可是究竟——”
子鋒眼珠忽地一轉,又笑了起來,“征哥哥,彆著急,我們有很長的時間來解釋這些問題。不過首先,你得把身體養好。我每天晚上都會來幫你。等差不多成熟了。我會帶你去……你不是一直想去建木麼?那裡有許多曜柱。還有我們巨大的……我會把你鎖在那裡,直到你誕下我們的……”
方征費解又莫名其妙,他幾乎窒息道:“你到底在說什麼!?”
“我會一直一直看著你。征哥哥。”子鋒淡淡道,“你討厭巴甸國君麼?我可以讓巴甸也變成紅色。漂亮的紅色。把所有人的骨頭做成巨大宮殿的基座。雖然弄塌一座螞蟻窩其實也不算好玩。但這輩子太長了,不找點消遣更沒意思了。”
方征目瞪口呆,“小鋒!?”
方征忽然又是一陣天暈地旋,咳嗽著倒回床頭。他見子鋒踱步到窗邊,天邊隱隱發白,子鋒聆聽著動靜,自言自語道:“它們醒了。征哥哥,要是碰麵,它們會來找我打架的。兩隻傻瓜太小了,什麼都不懂。打起來很棘手。所以我現在不帶你走。我先去把東邊那堆螞蟻窩變成紅色。我討厭他們。”
方征神思昏沉,聽得費解又震驚,在模糊的視線中,子鋒消失在窗口。
方征又昏睡過去,等天邊完全大亮,才掙紮著爬起來。他依稀記得昨晚夢見子鋒。那夢實在太逼真,簡直以為子鋒真的來過。子鋒在夢裡對他說的驚世駭俗般的話還曆曆在耳。方征本來晚上篤信那不是夢。但白天被太陽照到毫無變化的房間景致時又有所動搖了。
但是那陽光射到方征身上,方征一個激靈坐起身,走到門口有些抱怨道:“你們怎麼不按時叫我起床——”
方征打開門,就看見他的衛兵還倒在地上昏迷不醒。四周都是。方征渾身顫栗,他連忙搖醒那些衛兵。他們並未受重傷。
“怎麼回事!?”
衛兵惶恐道:“對不起,首領,昨夜沒有看清什麼人,然後就被打昏了。您沒事嗎?”
正門那衛兵自責又愧疚道:“好像聽到那人嫌棄我們‘二三流的本事,護不住征哥哥’?首領,那人沒有對您不利吧?”
方征心緒紛雜地愣在原地,這話毫無疑問不會有第二人會說。昨夜子鋒真的來過,留下了他無法消化的謎團,然後白天又神秘地消失了。對了,消失的理由依稀聽到,“它們會來找我打架?”
方征轉過頭,隻見房間背後山脊上,飛出並封龍的身軀遮天蔽日般巨大,它們清晨醒來,開始暢遊周境。
方征心頭交織著巨大的喜悅和不安。他攥緊半顆芍藥種子殼。子鋒的安危從來都是他牽掛心頭的大事。如果子鋒真的安好且恢複神智,對於方征來說幾乎無所他求。可是昨夜子鋒的話中不加掩飾的危險實在太多,哪怕是方征如此地思念他,都忍不住受到驚嚇。白天又遁走的原因又太過詭異。
負責傳遞情報的事務員見方征醒了,告知他今早積壓的要處理的急事。
巴甸境內依然是澤地。但東邊虞夷國君輾轉通過委羽王子遞來了建立聯絡的消息——
虞夷國君送來一封信,傳達出友好的訊息。這倒是出乎方征的意料。方征還以為不會有大國承認他的政權。這倒是令他稍微憂思緩解,畢竟現在對巴甸作戰不算輕鬆。如果虞夷再從背後偷襲青龍嶺,兩線作戰肯定吃不消的。
隻是虞夷為何態度忽然轉變?方征忽然想到,如果昨夜子鋒所言都是真的,子鋒從首銅山的曜柱裡跑出來,還殺了屺兮,說不定那裡駐紮的禹強營探查到什麼、或是遭遇了什麼,便彙報給國君。
虞夷國君於是不惜以近乎求和的姿態,想要爭取和華族的聯盟,這就非常值得推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