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族的新湖占地超過一百公頃,用後世的對比,約莫有一百多個足球場大小。湖邊種上榆樹、楓木、嘉木等高樹。冰夷暢快地在湖水中恣遊,誰也不知道它把湖往下掘了多深。偶爾才露幾條長觸須上水麵。
湖水的南邊是無數細小的澤地支流,滋潤了大片土地。這裡被墾成了水田。更遠一點則發展澤地養殖。勞動者們在長滿蘆葦的水蕩中劃著粗木舟,播撒下魚苗、螺螄和蝌蚪。北邊則是一條由小溪擴成的長河,一直延伸到青龍嶺外的清水江中。河岸遍布華族戰士的哨崗。新的一批駁獸也出生了,它們將在保護下健康長大,然後成為衛戍家園的新生力量。
在北邊寬敞的林間,除了種植李、杏、柿、桃、榛等采集果實,還種了滿山的桑林。夏渚的海七娘和桑姐等一批逃出來的蠶坊女工教華族的女人們紡織繅絲,製作了大量輕便耐穿的日常衣物。而在西邊的高地上,孟十三、九黎鍛銅的老戰士和祖薑白塔上傳來的製陶技術,和奇肱族人一起,摸索出新的爐具燒製手段。他們實驗了多次,終於成功造出了三個銅風爐,將武器製作的效率提高了幾倍。
方征計劃將富餘的銅風爐用以燒製銅甲。但沒有圖紙,普天之下隻有虞夷和夏渚製過銅鎧,這將是方征接下來要解決的問題之一。戰力問題是根本,而戰力除了依賴身體機能外,最實用的就是以技術手段武裝。如果方征有銅甲的軍隊力量,那麼在“人”的範疇內,就擁有了真正爭霸的實力(雖然方征養著兩隻並封龍,但方征擔心它們遲早會和子鋒爆發不可調和的衝突,變數頗大)。
方征派斥探仔細回報進入青龍嶺的虞夷的禺強營戰士詳情,心中逐漸有數。禺強營的五十名戰士也循例,派小狸貓提前銜來一束花和一把小銅匕充作“和平信物”。
當天早晨,湖泊北麵的河道中,駛來了五艘細長的獨木舟。木舟是柏木所製,船頭有一根立竿。竿上懸掛著鸞鳥的長旗圖案,五艘船共有五色旗。每艘船上分彆乘坐著十位戰士。他們身穿獸皮褂,肩上帶著銅護臂。每人都背著弓箭,佩著兵器。隨著華族戰士打開“水門”(在河道中修建的哨崗,河岸是兩座堅固的石壘,中間以銅網攔截),他們把兵器都解下,掛上了兩岸伸過來的鉤子,由專門的戰士收走了。
方征采納的“歡迎”方案如下:允許他們坐船進入華族領地,但必須解除武裝。小舟隨即沿著河道繼續深入。岸邊十米開外,攔了一條長繩警戒線,普通百姓可以遠遠觀望,但不能靠近。
五艘小舟一直行駛到大湖中央,從水中升起了冰夷的巨大的觸須,簇擁著中央半個小島般的淺灰色的平台。那是冰夷的背部,約有籃球場大小,在水麵十分平穩。
冰夷向湖岸伸出三根觸須,走上來十餘位華族高級戰士,穿戴精良,抬了張長木桌放在冰夷背上。上麵鋪著彩色的綢布。打造成一個像模像樣的宴會桌。
雖然在傳信裡已經商議妥當這種見麵方式,但當冰夷的長觸須伸到五條木舟前方時,禺強營戰士們繃緊的表情終於還是有細微的震驚。
他們小心翼翼地順著那黏滑的觸手往冰夷脊背上走,竭力保持平衡。還算是素質過人,沒有當眾露出怯意。但當第一批二十個戰士走到冰夷背上時,他們的腿還是有微微的顫抖。
剩下的三十個戰士留在木舟上,這也是一開始談妥的。接下來,這二十個禺強營戰士於是坐在了長桌對麵。陸續又有一些華族姑娘順著冰夷觸手走上平台,為他們端上酒茶瓜果、並菜肴肉羹。都加熱烹飪好,盛在陶罐盆爵中。
華族戰士中領頭的是九黎大銅牙,他正對麵坐著一個麵相稍長的禺強營戰士。他們都不會超過二十歲,隻是外表顯老而已。
“眼見為實,名不虛傳。十分……印象深刻。”那個領頭的禺強營戰士四下張望著冰夷的背腔和它伸展到四麵的觸手,在湖中心宛如巨大島嶼長滿了榕樹的氣根,眼中頻頻閃現著震驚。
說不忐忑是假的。這麼大隻怪東西,要是一生氣潛下水去,或者稍微翻個身,他們就全淹了。又或者它忽然對背上的小點心們有了食欲,從黑色的巨湖深處張開血盆大口,把他們全吞下去也未可知。幸好眼下華族的“外事成員”也在這裡,是他們最好的定心丸了。
“隻要不惹怒冰夷,它就很溫順。你們無需擔心。”大銅牙用那套方征指點過的說辭,開始招呼他們品嘗佳肴。這批人遠道而來,的確又累又餓,卻暫時還不敢吃華族的東西。
“華族首領呢?”那個領頭的禺強營戰士問。
雖然歡迎儀式看上去比較隆重。可是方征並沒有現身。這多少令他們有一絲不安。
“首領稍後會接見你們。”大銅牙平靜道。
那個禺強營麵相稍長的戰士問:“在哪裡接見,龍角上嗎?”
大銅牙沒有直接回答:“首領說,等你們吃飽喝足,恢複體力精神,休息好了再去見他。”
大銅牙看著禺強營戰士們一口沒動的菜肴,率先夾了幾塊放進嘴裡,“我們沒必要下毒,如果想俘虜你們。讓冰夷翻個肚子把你們吸進去就行了。”
禺強營那個領頭的戰士忽然一拍桌,怒道:“我們千裡迢迢趕過來不是為了吃一頓,我們的士兵可以胃裡麵塞滿稻草晝夜行軍,不要浪費時間了。我們現在就要立刻麵見華族首領商談重要事宜。晚一刻就多一分危險。”
“危險?”大銅牙臉色稍古怪,“什麼危險?”
“我必須親自和華族首領談。”
“既然你這麼著急,我就在這裡。”
湖邊升起了兩截巨大壯碩的軀乾,約有大象身體粗,距離地麵二十多米的高空中,兩顆金色的龍頭上長著紅珊瑚枝的角。角的枝杈間坐著個身穿綢袍,披著鹿皮披風的年輕人。那正是方征,他手中握著象征權力的鉞杖。清澈的湖水倒影著他英俊的麵容。雖然龍頭懸在湖岸上空,卻並沒有降下來。方征隔著十來米遠的高空中,俯瞰著那些禺強營的士兵和剛才堅持要和他談話的首領。
那些禺強營戰士們呆呆地望著傳說中的巨龍,親眼看見它布滿鱗甲的金色身軀和碩大無朋的頭,張開可以吞下一頭小象。它們雙頭並進,每條軀乾的脊背上還有三對金白色流蘇般的翅翼。恍若神跡般的的恐怖與美麗並存。方征就坐在龍角之間,身軀對比起來太小,卻更突顯出無法逼視的強大掌控力。
“不過,先表露真實的身份再談?”方征凝視著剛才發話的帶頭人,“你不是禺強營的士兵。這裡有人認得你。”
湖邊出現了三個人,一個是委羽王子,一個是虞夷的聖女,還有一個則是禺強營的退役老兵犬珂(他本來很有骨氣地不願意屈從方征,但自從首銅山中,方征用金鐘罩救下他且斬殺頭狼後,他隻好先以“報答”的理由聽從方征的調遣)。他們之前留在瑤城休養,但青龍嶺的反擊戰事剛結束時,方征就讓奇肱族的飛車把他們接過來了。
委羽王子神色複雜地瞪著那領頭的禺強營戰士,眼神顯得難以置信,走上前道:“大哥?”
方征挑眉,“哦?是虞夷的大王子?早說,就會有個不同的歡迎儀式了。”
虞夷的情報裡,大王子年齡有三十二,是虞夷國君成年的長子,也是繼位可能性最高之人。他和禺強營聯係頗多,甚至傳言他掌管著戰士們訓練的藥材。這次居然假扮戰士來和方征商談,果然國內十分重視此事。
虞夷的“大王子”冷冽的眼神掃過委羽王子和虞夷聖女,一言不發。渾身黑袍的聖女忽然道:“他不是大王子。”
委羽王子嚇了一跳,隨即也立刻醒悟道:”你,你是誰?為什麼冒充我大哥?確實感覺不像他。”
大王子性格放達粗獷,可這人的氣質冰冷又森然。
方征挑眉,他本以為這人是虞夷的大王子,看來還有另外內情,這人是易容了嗎?又是何為呢?
“尊駕究竟是誰?”方征問。
“我單獨和你談。”那個虞夷“大王子”眼神複雜地四下掃視了一圈。
方征猶豫了一瞬間,旋即笑道,“好,那你過來。”
冰夷伸出了一根觸須斜到半空中,虞夷“大王子”走上去,接近半空中方征的龍角位置。冰夷的觸須輕輕搭在並封龍的一根龍角枝丫上。但是最末端傾斜的角度已經無法再供人行走。那人離方征大約有五米左右,說話能聽見,卻無法跳上來。保證安全。
方征問:“你臉上帶著那位虞夷大王子的人.皮.麵.具?”祖薑有易容工具,虞夷也說不定有這種技術,但如果帶著大王子的麵皮,證明那人已經死了,這人居然敢弄死虞夷的大王子還冒充禺強營的戰士帶著五十人前來,不怕被撕碎嗎?
那人緩緩搖頭:“這是我自己的臉。我可不在臉上縫死人皮。”
方征一瞬間疑惑了,可是分明聖女和委羽都說他並非大王子,這人表情也默認。他的臉怎麼能長得和大王子幾乎一樣呢?隨即方征忽然倒吸一口冷氣,“你是——”
“是他的父親。”那人扶著冰夷滑膩的觸須,神情輕蔑地朝下方那群仰起脖頸張望的人們瞥了一眼,“也是下麵那個傻瓜的父親。”
傻瓜自然指的是委羽王子了,他和他哥的父親,隻能虞夷國君本人。可是傳聞中的虞夷國君分明是個老頭子,怎麼忽然變得年輕,連他自己兒子都沒認出來?
“真令人吃驚。”方征瞪大眼睛,“那些戰士們知道你的真實身份?或以為你是大王子?”
“都無所謂。”虞夷國君淡淡道,“非要在這種話題上浪費時間麼?”
方征滿心疑惑,挑眉道,“一個國家的君主曖昧不明、行事古怪,我可不認為這是小事。顯而易見會影響合作。你不說清楚,我們無法繼續對話。”
虞夷國君深深歎了口氣,凝視著方征:“華族首領,你現在很年輕、年富力強,每天有用不完的精力。等你在這個位置上坐到很多年後。垂垂老矣,每天睡著了都擔心不能再醒來。你拿不起弓箭戈矛、跟臣屬講話久一點都會喘氣。你越來越無法控製自己的疲憊和無力。可你的眼睛還能看,耳朵還能聽。你知道有多少人想蠢蠢欲動,包括你那沒腦袋的傻瓜兒子。但國家的危機還在,這個時候你必須做出選擇,犧牲一些東西,如果能換取接下來幾十年統治的平穩。”
方征聽得一陣毛骨悚然,匪夷所思:“你殺了你大兒子?吃了什麼藥物,假裝成他——?”
又或者,這其實是必要手段。利用兒子健康又新鮮的身體,配合藥物或巫術,施展類似借屍還魂或者吸收生命力。既然幾千年來諸多國君都在研製長生不老的藥物,逆天改命必然有代價。利用親族的血或許也是其中的法門之一。
“他沒什麼可不滿的,”虞夷國君沙啞道,“他的命是我給的。他的衣食住行吃穿用度從小到大都是我贈予的。而從此之後,在國君位置上的是‘他’的樣貌、發號施令的是‘他’的聲音,他那卑賤的母親也將獲得至高無上的照料和尊榮。百年後享受貢品和祭祀的也是‘他’的名字。難道還不夠?”
方征忽然覺得,虞夷國君平淡的表情,比那些凶猛的野獸,更像是張著食人利牙的啖血妖魔。
血脈,血親,血骨,血肉,最親密的關係成為最冷酷的工具,神話裡厲神窮桑的兒子少昊是東夷先祖,五色玄鳥是他的圖騰。預言告知窮桑會被自己兒子殺掉,於是他吃掉了兒子。虞夷幾百年來的古老秩序和高貴血脈,布滿父子相殘的白骨。
“連自己的親兒子都能下手,你為什麼會覺得我願意和這樣的人合作。”方征惡心欲吐。
“你以為我很想與你合作嗎?華族首領,我們彆無選擇。”
方征忍不住道:“彆說得那麼一廂情願。”
“虞夷的四嶽五水、六塞七藪,還有北邊的冰玄澤,共有十七個軍團駐守。短短一日之內,半數以上的軍團遭到不明襲擊,損”虞夷國君陰沉著臉不說具體傷亡數字,道:“沒有任何一個國家的‘人’能做到。是他……他來報複了。你知道他是誰,你也知道他變成了什麼。他從首銅山出來的那一天,就毀了很多地方。”
方征沉默半響,道:“可是我們華族,並沒有受到襲擊。”
“因為你們有龍。這就是我今天親自站在這裡懇求你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