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首發晉江文學城(1 / 2)

山海亦可平 開雲種玉 16886 字 3個月前

方征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他睜開眼睛的一瞬間還以為自己暈眩還未結束,頭頂星空似乎放大,變成一團團流動顫抖的光環盤踞在上方。隨即方征意識到,那不是星空。

他身下是許多柔軟的綠色藤蔓,織成了密實的網狀平台,仿佛置身於巨大的吊床中。頭頂垂吊著許多發出熒光的大花苞。方征恢複視力更清晰,觀察到那些花像優曇,芝麻般細小的刺突發光組織分布在花萼上。

方征試著活動身體,四肢俱能動彈。周圍看不到一個人,也聽不到任何蟲鳴鳥叫,隻有植物在夜風中被吹響的擺動聲。他衣裝齊全,重華劍也沒被拿走。是子鋒把他擱在這裡的嗎?如此放心?

方征小心翼翼靠近一朵發光的花,他的手剛輕輕碰到花萼,它就整朵脫落下來掉進了方征懷裡,熒光也消失了。方征摸索著藤蔓平台的邊緣的縫隙探出頭,想弄清楚自己究竟在哪裡。.

模糊間置身於一座很高的山,平台邊緣離地麵起碼有百米,夜色中黑黝黝的茂密森林在山下看不到邊界。借著微弱的星光,方征依稀看出那是類似原始森林般巨大又豐富的地表。下方有很多投射淡白輝光的發光曇花。它們的亮度並不強,就像遙遠冰冷的星星落下被揉成碎團漂浮於霧氣中。

有條狹窄的通道,他順著走進去,進入一個被藤蔓覆蓋的岩洞通道,潮濕黏滑。到處都長著地苔蘚和螺殼,時不時岩洞裡還滴下黏稠的藤蔓汁液。方征在通道裡沒走多久,前方通道被灰綠色的雜石封住了。方征尋思著弄開動靜頗大,還是先做好周全準備,於是重新返回有夜明花朵的藤蔓平台上。

子鋒不知道從哪裡回來了,他站在夜風之中,黑長衫外套著奇異的裝束。整副骨架製成的頭套和護甲,一瞬間方征錯覺是一具會走路的骨架。他忍不住問:“你身上那是什麼?”

“龍骨。遺跡裡的。”

人穿的尺寸?方征隱約覺得有些奇怪。建木遺跡是龍獸驅使著華胥人建造,聽子鋒的口氣留下來很多東西。他幾次穿的繁複花紋衣物都來自於那裡麵。可華胥人如果是被俘虜過去的奴隸,怎會穿得那麼好呢?還用龍骨來造護甲?這不對勁。

“這裡是……”

子鋒的視線順著那些發光的花朵往下投去,淡道:“建木。”

方征倒吸一口冷氣,睜大眼睛想努力看清藤蔓下方高大的山形,在黑暗裡隻看得到無數發光的花苞墜在藤蔓的瀑流間,宛如垂落的銀河。如果這是建木,該有多高,才給人從山上俯瞰的錯覺。從前他知道最高的樹是杉木或桉樹,或有長到100多米。但建木無疑打破了記錄。雖然他的角度看不到全貌,但下方能看見的高度已經超過了百尺。他無法想象有那麼大的樹,在黑暗裡宛如一座高山。

方征遙想著傳說中的建木記載:高“百仞”,樹乾光潔無枝,它的枝葉集中生長在樹枝的上部。葉片是“青色如芒”,即是披針狀,“如羅”,葉片似網狀一般。枝乾是紫色的,花朵是“玄華”,黑色的。它結黃色的果實,種子如麻。年代久遠,枝條彎曲錯雜、根結粗大。在神話中,它是眾帝王上天下地的“天梯”,有無比神聖的地位。但並沒有記載會發光的花朵。

“……發光的是建木的花?”方征四望,每個花苞都像內置了巨大的螢光。

“不,它們叫閻浮花,纏在建木身上。”子鋒說話語氣很平靜。方征有種錯覺,子鋒回到了這裡,就不那麼狂躁易怒,身上的某些東西被安撫下來。

方征於是小心翼翼試探:“你在想什麼?”

“是什麼使得你們一直活到現在。”子鋒問得沒頭沒腦,聲音聽不出情緒,他的腳下萬壑競立。一種孤獨於世的語氣,龍骨甲下的臉龐在黑暗中顯得蒼白。方征聽懂了“你們”指的是人類。

方征良久道:“是恐懼,讓我們生存至今。”

這個出乎意料的答案令子鋒蹙眉深思,“什麼意思?”他若有所悟,臉色愈發琢磨不透。

“因為恐懼,所以敬畏;因為恐懼,所以團結。”

子鋒說不出話,大腦深處在重構某些認知,抿緊嘴唇道:“我沒有那種感覺了。”他神色複雜地凝望方征,仿佛透過開始正視他已經失去的東西。

“你可以在彆的地方看到它。”方征斟酌措辭,“譬如現在的我,對你的感覺,就是恐懼。”

他不掩飾對子鋒的恐懼,故而也能在這樣的子鋒身邊存活下來。

子鋒的身軀微微顫抖,在物競天擇的關係中,在龍獸從前與人類的交鋒爭鬥中,這本該是最好的結果,也是他帶方征來建木想要的一個結果。可是子鋒聽到方征親口承認,忽然悵然若失,他隱約覺得,自己遺忘和放棄了很多比那好得多的東西。

過去的自己,想要的是一種名為“被喜歡”的感情。如今不需要了……子鋒冷峻的麵龐深處潛藏著冷漠的情緒。

方征在藤蔓邊緣坐下,逃也不知道怎麼逃,打也打不過。在這遠離人世之處,錯覺天地間隻有他們兩人。方征心灰意冷地想,若是從前的小風,不知會有多高興。而對於如今的子鋒來說,已不再視此為幸福。他把方征擄來此地隻為那種繁衍的破理由……

“我原來真的想過,和你去一個寧靜的地方,一起生活。”方征終於還是說出了口,他放任了難過的情緒,儘管他認為對方並不能理解。

子鋒蹙眉,最後費解道:“現在這樣,不是?”

“不是。你不是……”

你不是他。

方征苦笑搖頭,覺得勞累渴睡,這個地方似乎有股催眠的力量。於是他蜷縮在藤蔓角落閉上雙眼。就像沉入黑暗的安全巨手……他來到了建木、他離開了華族,金龍不知幾何趕來,子鋒陰晴不定。他應該思考很多問題,可他仿佛被繭絲纏身,大腦被悶在了鬆軟的暖和枕頭裡……

方征沒有看到子鋒攥緊拳頭,神情逐漸變得困擾。他彎腰仔細打量方征,伸手一隻手似乎想去觸碰他的臉龐,卻又醒悟般猛得甩開,恢複了不屑一顧的冷漠。

方征不知道睡了多久,醒來的時候他發現身上披著件銀灰色宛如綢緞般的布匹,它如流水般從身上滑落,有細密編織的花紋,摸起來倒也結實。但方征還是聞到了陳舊腐朽良久的味道,就像是從地下深處拿出的綢布。

天已經亮了,昨夜發光的花苞已經不再閃爍。日光下淺紫色花瓣,吐出黃蕊。

方征爬到平台邊緣往下張望,一百多尺下是望不到頭的蒼翠叢林。典型的熱帶雨林特征,左右兩側還有刀斧劈開般的縱橫深壑,奔湧著滾滾江水,在不遠的地方彙成月牙形狀的入海狹灣。清晨的日光將海平麵染得璀璨耀眼。粼粼波光中,映照出海浪、天空、地平線與原始森林,還有無數叫不出名字的海鳥。

這裡是大陸的東極,虞夷國界線上的東海岸,建木所在,江水的入海口。

子鋒又不見了。方征身旁有些水果和半隻新鮮的死野豬。長著獠牙的腦袋和四肢都被撕下來丟掉,肚腹也挖空了內臟。除此之外,方征非常意外地發現,子鋒拿來了一套器皿。

玉製的,有盆、爵、鼎,壺等外形。甚至一些珍貴的祭祀用具,如璧、琮、璜,方征勉強分辨著。還有個非常大的缸,裡麵盛著根斷腕的藤蔓,流出來許多汁水。清澈的,方征嘗了嘗還有點甜。

他不知道器皿是什麼玉種製作,後世成規模開采的四大名玉,在這個時代還未被發現。僅從它淡綠清潤的光暈來看,有點像紅山文化時期就廣泛被使用的岫岩玉。

除此之外,還有火絨、石塊和“黑石”(煤)。

方征無語地想,子鋒這是讓自己用這些玉製器皿來盛野豬肉燒熟嗎?也不怕烤壞了?

方征知道,玉石並非單一的純淨物,因此也沒有固定熔點,玉石在地下經過複雜的地質變化形成,成分眾多,包括鎂、鋁、圭等,若是燒壞了其中的成分,它就會解體。

不過數量這麼多,方征又著實肚餓了。他也就挑了個小碗架在石塊上。火絨點燃煤塊。用重華劍切開野豬肉,剝皮去骨,斬成小塊放進玉碗中,加入藤蔓的汁水。開始煮肉。不一會兒就散發出香噴噴的味道。玉碗也沒被烤壞。

這玉倒是意外耐得高溫,方征反複把玩著那套形狀各異的器皿,心想,禮器和生活用具,是人類文明的遺跡。那些遠古巨大的動物們,怎麼也不可能用這麼小的碗具吧?

吃飽喝足後,方征開始繼續摸索周邊環境,撥開藤蔓,下方像岩石的地麵,方征用劍又砍又戳,還用牙齒咬了咬,的確剝落了一點乾苦碎屑,倒是真跟石頭差不多硬的建木樹皮。

方征折返回昨天沒有走通的那條道,洞壁也是樹皮。他置身於巨樹內部。這條道路或許是它的葉莖,藤蔓環繞的寬大平台僅是它的一根細梢。

它甚至自己衍生出了一套內裡的生態係統。除了那種閻浮花,通道裡到處遍布的陸螺,還有從未見過的奇形怪狀的蘑菇。方征走到灰綠色岩石堵住之處,用重華劍捅了一會兒,碎石裂開。他繼續往前沒走多遠,就被迫停下。前方的甬道越來越傾斜,開始還勉強能走。後來近乎垂直,就像一口天井。方征丟了顆小螺進去,下方居然全是水。

這是建木給葉片輸送水分的通道吧……子鋒究竟是從哪裡進出的?方征抬頭,頭頂倒是另外有個黑黝黝的大洞。但它離最近的洞壁都超過兩米遠,方征沒法爬過去,高度也恰好超過了他的跳躍能力。要子鋒那般的身體機能,才能跳上去。

不過這難不倒方征。他很快采集了遍地都是的藤蔓,搓成繩狀。係在劍柄上,再把重華劍用力投擲到洞口上方,插入了樹身中。他正準備攀爬,子鋒忽然從那洞口出現。他抱著一堆獸皮和果子跳下。撒下滿手的東西,一把摟住方征,道:“征哥哥,彆亂跑。你來這裡,是給我生孩子的。我好心不拴你,你要聽話。”

這理由被子鋒直白擺出,方征簡直都給氣死了。他的身體到今日為止,除了那種虛弱嗜睡,他根本感覺不到哪裡有東西在孕育,隻覺荒謬絕倫。但他深知自己付出了怎樣的代價,當然也不會逞口頭英雄激怒子鋒,強忍妥協道:“我隻是想去看看建木到底是什麼樣子。”

“我帶你去。”子鋒意外爽快。他把方征扛著,輕鬆跳上了幾米的洞口。上方漆黑,長滿了閻浮花。這種花朵在黑暗的地方就會發光。一時間方征就像進入了遍布星辰的時光隧洞。他努力想記住子鋒走的路,可是到處都黑黝黝,除了閻浮花並不強烈的團團光暈,其他什麼都看不清。一開始方征還想記住:左拐、右拐、左拐……過了幾十個路口他就徹底混亂了。他們在建木內部的枝乾裡行走,它比人力建造的所有迷宮都複雜,也不知子鋒是怎麼認路的。

“那些玉碗和是怎麼回事?”方征被子鋒扛著,感覺到子鋒情緒還挺穩,又開始試探打聽情況。

“華胥人的東西,就在這建木裡。”

方征問:“當年華胥人真被龍獸驅使成為了奴隸嗎?”

當年被奴役、被征服、被囚禁關押、被馴養和反抗的,究竟是誰呢?

為什麼到頭來,力量強大的龍獸滅絕殆儘,弱小被驅策的人類反倒活了下來?龍骨甲、玉器、綢衣,生活用度水平不賴,能活得很舒服啊。

他問到了點子上,子鋒僵了一下,沒有立刻回答。方征聽到了可怕的磨牙聲,有些擔心自己是不是又不小心捅開了另一個馬蜂窩。但他仍然決定大膽一試。

“子鋒,”方征儘量言簡意賅,“你說你沒有恐懼的感覺,那麼,就不屑於防備。失敗並不可恥。再強大的力量,都會倒在自負之下。”

怪不得沒有文明的孕育。龍獸壽命漫長,單打獨鬥在世間沒有對手,自然也不屑於群居和發展社會關係。

人類不一樣。一個人是對付不了龍的,那如果千人、萬人、十萬人呢?正麵交戰當然也贏不了,但如果陷阱、藥物與偽裝呢?

子鋒聲音乾澀:“螞蟻,自己沒有力量,手段卑鄙。”他遲疑了幾瞬,“你說得對,恐懼,也是一種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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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還在下,從闊葉間珠串般落下。看不見邊緣的森林如同悶在人心上的大網,小隊剩下六個人,組成兩個“品”字形前進。饒是一天一夜不休眠,夏渚的特殊戰鬥小隊依然不敢合上困倦的眼皮。他們來自夏渚最精銳的暗殺部隊飛獾,是臨危受命的“屠龍”中堅力量。

這片原始森林,麵積幾千平方公裡。流量千萬噸的河水衝刷這片區域,哺育了豐茂的熱帶雨林和十幾萬種動植物,看似生機勃勃的天堂,其實是殺機重重的活地獄。

這支小分隊出發的時候共有二十人,一個被蛇咬死,兩個陷進沼澤,三個被野獸咬死,一個被毒蟲叮死,一個被樹林間突然垂下的藤蔓卷走,一個滑進了裂縫,一個被泥石流衝走,還有兩個傷口潰爛而死。消失的人甚至連玉牌也來不及留下,帶回故鄉的隻有一縷怨魂。

這樣的小分隊共有五百支。哪怕損失慘重,最後總會有人能完成任務——搗毀建木巢,殺死連子鋒。

這是不容失敗的任務,夏渚飛獾軍首領逢蒙不但坐鎮指揮,甚至親自深入任務前線,率領一支小分隊深入敵境。一路上遭遇了許多危險。

但必須要做。連子鋒的龍獸血脈在首銅山覺醒後,破壞了虞夷的許多塞和屯莊,逼得虞夷國君要跑到青龍嶺去找華族合作——聽說也失敗了。虞夷國君沒了音訊,華族首領不知所蹤。巴甸還在被洪水淹著。誰也不知道連子鋒下一個目標是哪裡。哪怕是曾經鬥得水深火熱的大國,聽說花與龍重出,也感到了唇寒齒亡的危機。

這不是那種幾十年出一個的發瘋半人半獸怪物,雖然也能造成破壞,但它們沒有頭腦。不像連子鋒,更危險更致命。

作為最早探查連子鋒身世,且當做政治籌碼操作送出去的人來說,逢蒙知曉太多虞朝舊聞,也親曆過虞朝分裂的年代。他接近六十歲,在這個時代不折不扣的壽者。他身上有許多戰損的舊傷,無論是精神、還是**,都遍曆過滄桑。可是哪怕是個老人,自從連子鋒開始在禺強營中活躍,逢蒙就孜孜不倦開始收集起了連子鋒的弱點和情報。像個小肚雞腸的少年——嫉妒著他師父後羿所收的關門弟子。當然,他絕對不會承認這個理由。

十數年如一日的針對和搜集信息並沒有白費。逢蒙終於從老師的奴仆屺兮那裡,試探出子鋒駭人的血脈之謎。他立刻授意夏渚使者傳訊給虞夷國君,想要借刀殺人——幾乎成功了。連子鋒被投下獄,如果當時虞夷國君再果斷些將他除掉,哪裡還有後患。也不會兩年前的丹陽郡,害他失去了兒子逢毅。

逢蒙這回一定要親手除掉連子鋒。於公於私。

建木雖然位於虞夷境內,其棲身的廣袤原始森林,卻橫貫夏渚南部和虞夷的北部。夏渚可以從另一邊進入。很難遇到虞夷的防守——誰也不會在弱水附近布置軍隊。

“你要怎樣殺死連子鋒?”此行之前,夏渚年輕的雄主姒仲康問逢蒙。姒仲康是夏渚的第三任君主,啟君的四子,崇禹帝之孫。他在位六年,非常重視軍隊訓練。在他的支持下,夏渚的兩支隊伍——鎧役和飛獾都發展壯大,一在明一在暗。夏渚的農業生產在和平環境中,發展得異常迅速。對於造成大動蕩的危險,當然要第一時間永絕後患。

當時逢蒙給主君呈上了一個陶罐子,打開裡麵有幾隻螞蟻。

“你在愚弄我嗎?”姒仲康問。

逢蒙低聲道:“這就是從前華胥人的辦法。它們叫做‘訇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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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開始是這種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