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無忌瞪向秦遠, 渾身的戾氣足以蕭殺十裡之內的所有生物。
“你乾什麼!”
“我若送普通的金銀寶貝給長孫公, 長孫公會看得進眼?”秦遠對長孫無忌道, “自然要用心送最好的東西與長孫公,這可是用錢買不來的東西, 好吃的菘菜可比人參精貴。今早我莊子裡的人特意買這些好菜送來, 我左挑右選, 挨個品嘗隻後, 幾乎是萬裡挑一, 才確定這兩棵是味道最好的菘菜,不論從色澤還是口感上都堪稱完美。”
長孫無忌倒是知道秦遠選果蔬的能耐, 他選出來的東西確實口味挺好。而今聽秦遠說以品嘗了一車白菜為代價,長孫無忌忽然想起今早遇見秦遠的時候了。
長孫無忌微微收斂戾氣, 保留懷疑地問秦遠:“你今天在城門樓上啃菘菜的目的,就是為了挑兩棵這玩意兒送我?”
“對啊。”
秦遠眨著眼, 乾脆地應承。他讓長孫無忌不信的話, 就拿這兩棵白菜回家,做好了嘗一嘗。
“不用太多調味,像這種憑我口感千挑萬選出來的上等貨,一定要用簡單的做法,才不損其真正美妙的滋味。菘菜白可以清炒,加一點鹽,一丟丟醋就可以。葉子部分, 我建議做菘菜包肉, 把肉餡調好, 將菜葉用開水汆一下,包上肉,上鍋蒸。柔嫩甘甜,清爽宜口,這樣葷素搭配,不上火,還有清熱的功效,真的好吃。不信先試試,試完了再決定要不要生氣,幫不幫我。”
長孫無忌默然,隨後無奈地把懷裡的白菜輕輕放在桌上。
長孫無忌:“你用不著做到如此地步。”
兩棵白菜而已,吃不吃沒什麼緊要的。
“春天風多雨少易乾燥,人就容易困倦,多吃菜對身體有好處。”
秦遠告訴長孫無忌,可以的話,他可以讓人每隔一段時間往長孫府送些可口的蔬菜,量不一定多,但保證是精品。
“說白了,功名利祿、金銀財寶這些,都是身外之物,隻有身體是自己的,身子不保養好,有多少富貴都無福消受了。”
長孫無忌應承,確實是這個道理。秦遠居然能關心他身體和飲食問題,倒是可見其誠摯之心。
這時候,秦遠用希冀的眼神望著長孫無忌。
“罷了。”長孫無忌起身,隨秦遠去了韋府。
戴胄這時候也已經抵達,大家見長孫無忌果然被秦遠請來了,都鬆了口氣,好像他們的命都被救活了一般。
秦遠示意仵作在段氏的手腕上切開一個小口就可以。
仵作點點頭,雖然他不太明白秦少卿此般吩咐的目的為何,但還是照做了。
仵作輕輕抬起段氏乾枯的胳膊,用小刀在其手腕上劃開一小口。皮膚太乾了,下刀的時候很澀,像是割樹皮一般。
大家都湊上前來查看,針灸如乾樹皮上被劃了一刀似得,沒出有什麼。
突然間,段氏乾枯的皮膚下,有東西蠕動,粗糙的皮膚在其帶動下開始高低不平地震動。接著乾枯的手臂變大,所有蠕動都朝著傷口的方向。
秦遠立刻對仵作喊:“鬆手!”
仵作恍然,鬆手的刹那,有無數肥蛆從段氏切開的那處傷口湧了出來,肥蛆很快鋪滿了整個棺材底,接著,肥蛆還在繼續湧出,有無限增多的趨勢。
所有人都大驚失色,遠遠地躲開。
秦遠立刻讓人將棺材蓋上,用蠟密封。沒多久,棺材開始晃動,隱約能聽見裡頭傳出細微的嘩嘩的湧動聲。
場麵太驚悚,大家都定了定神
陸巧兒歎:“這……是?”
眾人皆看向陸巧兒。
陸巧兒忙搖頭,抱歉地告訴大家她不知道。
“我從沒聽我母親講過這種蠱。”
這時候棺材突然停止晃動了,安安靜靜地停在原位。
大家屏住呼吸等了片刻,見棺材依舊安靜,暗暗鬆了口氣。
孫伏伽驚訝歎:“封蠟果然好用。”
“屍體裡有蟲,確實很像是蠱毒啊。”孫伏伽請陸巧兒仔細想想。
陸巧兒皺眉,“我真沒有聽我母親提起過這樣的蠱,可能是我知道的少。”
“此乃痋術,與蠱有些淵源,但並不是純粹的蠱。”秦遠道。
長孫無忌讓秦遠快些給大家解惑,到底什麼是痋術。
秦遠:“提起痋術,可以追溯到八百多年前的戰國時期。楚頃襄王派大將莊礄占領滇南後,秦入楚,斷了莊礄回國的後路,莊礄便在滇南自立為滇王。因滇南百姓叛逆者居多,不好治管,莊礄就把楚國的巫蠱之術與滇族邪術融合,得出了一種新的邪術——痋術。此後,曆代滇王便用這種痋術控製不聽話的臣民,以鞏固對滇南的統治。再後來,朝代更迭,痋術殘忍,幾代朝廷曾數次對痋術進行了鏟除,最後痋術隻在少數滇南貴族中暗中傳承。”1
秦遠接著跟大家解釋:將‘痋引’引入人體後,就會滋生越來越多的痋卵,當痋卵孵化成幼蟲,人體的血肉內臟皆是幼蟲的養分,人就會在短時間內迅速乾枯,皮膚會呈現如先前大家所見到的段氏身上的那種樣子。當幼蟲吃乾淨人體所有的汁液之後,就會在人體內休眠,一旦皮膚破開,見了空氣,便會蘇醒,迅速生長為成蟲。2
“好生厲害的邪術。”戴胄歎道。
“十分駭人。”孫伏伽跟著歎道。
長孫無忌斜睨秦遠,嫌棄道:“怎麼每次你碰到的案子都這麼邪門?”
“呃……”秦遠也無奈,“那是因為大家都喜歡把邪門的案子分派給我。要不下次,長孫公給我一個正常點的案子去查查?”
“彆了,你隻配邪門。”長孫無忌反駁道。
秦遠對長孫無忌好脾氣地笑道:“今天的情況,就勞煩長孫公稟告陛下了。”
長孫無忌:“……”
秦遠隨後以要查案為由,飛快地逃了。戴胄見狀,趕緊叫上秦遠,可不敢留下。孫伏伽也不傻,趕緊跟上。
陸巧兒正走神,回過神而來,瞧見大家都走了,隻有長孫公冷著臉帶著一群屬下站在院中央。
陸巧兒慌忙道彆。
“你站住。”長孫無忌一聲嗬斥,嚇得陸巧兒渾身一哆嗦。
陸巧兒緩緩轉身,對長孫無忌躬身。
“聽說之前秦遠在你們安定村附近的深山裡住了十年。”長孫無忌問陸巧兒,這段時間秦遠在深山裡都做什麼,“當真不怎麼與外人接觸?”
“看日出日落,四季變化,偶爾種種地,修一下房子。鮮少下山的,總之無欲無求,清平寡淡得很。那時候,我真以為秦大哥是要修道成仙了呢,沒想到他後來會下山,還來到了長安入仕。”陸巧兒回想起當年的光景,嘴角禁不住洋溢著愉悅。那時候對她來說,是很美好很美好的回憶。
長孫無忌問了陸巧兒當時的年紀。得知那會兒她才八歲後,長孫無忌終於明白了,為何秦遠對這丫頭不動心。他們相遇的時候,陸巧兒年紀太小,根本就是個孩子,如何能喜歡上。等陸巧兒出落成人人喜愛的清秀美人的時候,秦遠早習慣把她當妹妹看了。
長孫無忌歎口氣,擺了擺手,示意陸巧兒可以走了。
陸巧兒趕緊行禮,跟被放生了的兔子似得,撒腿快步逃了。
長孫無忌恍然反應過來,他怎麼會忽然操心起秦遠的婚事了,是瞧著這廝一個人天天太孤單可憐?還是因為這廝剛剛送了自己兩棵白菜?
長孫無忌在心裡‘呸’了下,負手而去,他才懶得可憐秦遠。
再說孫伏伽,跟著秦遠出去後,就巧言忽悠走了戴胄,趁機湊到秦遠身邊,問他打算去哪兒查案,他可以陪同。
“韋府。”秦遠道。
孫伏伽愣住:“可是剛剛我們從那裡出來。”
“噓——我們再從後門進去。”秦遠帶著孫伏伽假意乘車離開,實則是繞路折回到韋府的後門停下。
孫伏伽明白了,秦遠想甩開長孫無忌。
“你這又何苦,請人來了,又躲著他。”
秦遠道,“帶著他查案麻煩,哪有我們自己自在。”
孫伏伽:“倒也是。”長孫無忌畢竟是上級,他們要敬著些才行。
秦遠召來韋府的車夫,以及那些陪同段氏出門的家仆們,厲聲質問他們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自己。
家仆們都縮著脖子低頭,悶悶不吭聲。
管家這時候跟秦遠道:“萬不敢有所隱瞞。”
秦遠不信,“痋引需從口入,若你家夫人並不曾在外麵吃了什麼怪東西的話,就隻可能在家裡了。那你們都難逃乾係!”
秦遠話畢,見這些家仆都不吭聲,再叱道:“此事上報後,韋貴妃一怒之下,勸聖人將你們全滅,到那時候你們可沒處求情了!”
管家等還是垂頭,就是不吭聲。
肯定有事瞞著!要麼是私密大事,要麼是醜事,所以這些家仆不敢隨便交代,因為說出來了他們也得死。不如不說,可能還有活的希望。
秦遠隻能使出殺手鐧,轉頭吩咐屬下,將那個人帶過來。
很快,有一名身量纖瘦的‘男子’被帶到秦遠麵前。她頭頂青襆頭,皮膚白皙,娥眉杏目,此刻正低眉順眼地對秦遠行禮。
孫伏伽在旁細看,正納悶這男子怎麼長著一副女相,便見到這男子有耳洞,再瞧其脖頸,沒有喉結。
“這是?”孫伏伽訝異。
“我新召的屬下,謝罪。”秦遠對孫伏伽介紹道。
孫伏伽端詳這女子的樣貌,總覺得好像在哪裡見過。是了,是見過。秦遠在朱雀門掛人引誘罪犯的時候,他曾特意趕過去想瞧熱鬨,遠遠見秦遠對一跪在地上的女子說什麼,隨後那女子就激動萬分,嚎啕大哭。
雖然他未曾見過那女子的正臉,可瞧眼前這位,從身材到側臉,都很像當時秦遠想引上鉤的罪女周蘭。
為何此人現在成了秦遠身邊的隨從?孫伏伽不解,可剛才聽秦遠介紹名字的是‘謝罪’,這名字聽起來的意思很直白了,是要她以這樣的方式來謝罪了?
孫伏伽琢磨著這裡頭,肯定有很複雜的經過。但既然是涉及宮闈機密,他也就不好多問了。有時候人就得裝傻,才能活得更久更舒服。
“草民謝罪,拜見孫少卿。”經秦遠介紹後,周蘭便以新的名字對孫伏伽行禮。
秦遠指了指那些家仆,讓謝罪去審。
謝罪應承,就帶著這些人去了一間空屋子,挨個審問。
秦遠沒去看,孫伏伽雖然好奇,但還是要按耐住。
等所有人都審問完畢之後,謝罪就從屋子裡走出來,冷著臉對秦遠行禮。
“怎麼樣?”秦遠問。
謝罪看眼孫伏伽。
秦遠讓謝罪儘管說,此事隻他們三人先知情倒無礙。
“韋夫人和鄂國公夫人,每月借月初月中兩日上香的由頭,會去大通坊的一處私宅滯留一段時間。”謝罪接著報出了私宅的地址。
秦遠命人立刻暗查並監視,隨後得知,此宅子內住著七名絕色男子。常有豪華馬車出入那裡,據說這七名男子樣貌奇偉,能言善辯,更會詩書騎射,深諳禦女之術,很合富貴寡婦們的心意。
說白了,這就是暗窯,口口相傳,隻接待熟客,若有新客進來,必有熟客擔保才行。
孫伏伽聽完差役們暗中調查的結果,訝異地對秦遠挑起了眉毛,嘖嘖感慨,“沒想到長安城內居然還有這種地方。”
秦遠沒表態。
這時候,立在一旁的謝罪卻輕笑了一聲。
孫伏伽聽出謝罪的笑聲裡有嘲諷的之意,問她何意。
“就許你們男兒逛窯子妓院睡女人,女兒們便不行?都是人,如何偏偏女兒要為男人守身。”
孫伏伽:“自古——”
“休提自古,自古規矩就是你們男人定的。”謝罪的語氣更加不屑。
孫伏伽怔住,氣得跟秦遠告狀,指著謝罪,歎她毫無規矩,出言不遜。
“她是我請來的怪才,在審案方麵特彆厲害。”秦遠勾住孫伏伽的肩膀,小聲對他解釋道,“若有得罪之處我替她道歉,性子烈了點,請孫少卿多擔待。”
“她便是有才,也不能——”
“我知道,我正在想辦法治她,得慢慢來。”秦遠笑著拍拍孫伏伽的肩膀,讓他大度點,“再說我也覺得她說的話有點道理。”
“秦少卿,你彆被她帶壞了!”孫伏伽嚴肅提醒道,隨即拱手和秦遠告辭,他堅決不要和此人同處一處。
“瞧瞧,你把我同僚嚇跑了。”秦遠質問謝罪,“給你起這個名兒,還不夠提醒你身處之位?真把我得罪了,你就真得死了。”
當初秦遠可是對李世民好一頓遊說和擔保,才留下了周蘭的性命。他得向李世民展示出周蘭的作用,否則不僅周蘭要受死,他回頭也會被連累。但這個風險值得冒,周蘭的攝魂術可以很好地幫他破案,幫他拿到最為絕對真實的供詞。案子破多了,功勳卓著,那他離升官的日子就不遠了。
謝罪冰冷著一張臉,瞟著秦遠,語調弱了幾分,“我沒讓秦少卿給我求情,死了便死了,我無所求,一了百了。”